《skmt:坂本龍一是誰》:我是從約翰凱吉、古典音樂和披頭四的混合開始的啊

作者:坂本龍一,後藤繁雄 / 文章分享來源:關鍵評論

二五六 朝向不定形的人生/前往抽象的旅程


       是這個夏天的事。我在蘇黎士機場等著往巴塞隆納的LX1954航班(竟然是和我出生年一樣的數字)。離出發時間還早,等待室人很少。有時像是鐘聲般的聲音響徹大廳,廣播說著前往某處的班機正準備啟程。


       一放空,先是眼前出現了穿西裝的黑人,坐在我前面。他所有的手指上都戴著銀色的戒指,頭上綁著麻繩辮。一把黑色的電吉他,灰色提袋。裝模做樣地看看四周,接著微微笑,自言自語般說道:

「那麼,今天我也是最棒的。」

 

       雖然那句話並非對著我說的,可是觸動了我。過了一會,像是候鳥聚集般,他的夥伴們都來了。美女,胖胖的打擊樂手,還有戴著眼鏡的纖細男子。他們談笑著,是同樂團的。

 

       不認識、毫無瓜葛的事物,與我無關地運作著,這有時候會拯救我們的心情。當時我的心情非常憂鬱,很感謝這批候鳥的存在。一生僅只一次,現在此刻的唯一僅有。他們散發出明朗的智慧氛圍,不是剎那即逝。

 

        巴塞隆納的Sónar,和MACBA的主場是不同場地,作為insen歐洲巡演的一環,坂本龍一和卡斯騰.尼可萊在音樂廳演奏現場。從波多、里斯本開始的巡演,每兩天就組一次舞台。今天竟然有兩場公演。七點開始的第一場,八點半左右結束,因為他回到了休息室,便跟他聊起來。

 

後藤:演奏時的自由度如何?

坂本:幾乎都很自由。嗯,雖然每個場次都有點不同。

後藤:卡斯騰的部分呢?

坂本:加加減減算是自由吧。素材都有,大致組成和用什麼型式都是決定好了的,不過全都是臨場反應。nothing taped,沒有預先錄好的東西。

後藤:是當場反應的啊。

坂本:很棒吧,像禪一樣(笑)。

 

在休息室突然來了兩位黑人客人。

竟然,是搭蘇黎士飛來的同一班班機的音樂家。

 

坂本:大個頭的這位是奧瑪.哈金(Omar Hakim),氣象報告樂團(Weather Report)的鼓手,也是這次奈爾.羅傑斯(Nile Rodgers)的CHIC 110樂團的團員喔。

後藤:在這種地方!那麼,那位是奈爾.羅傑斯吧!

坂本:他因為CHIC樂團大紅,收到非常多製作人工作的邀約。CHIC的復活,是今年Sónar的大話題。

 

坂本先生和團員們開著玩笑,紀念照大會開始。話題中斷。

       在這種氣氛下展開對談,我跟坂本先生每個月都會進行,已經持續了將近十年。

       訪談以「skmt」的大標,在雜誌上連載,也出了單行本,《skmt2》也即將出版。東京、紐約、在義大利的巡演路上,某一天,我拜訪他,在突然相遇的瞬間,開始了系列採訪。不特別決定題目,只是持續採訪。從「沒有想問的事」開始,問出了些「什麼」。我感覺那就是採訪的終極快感。

 

後藤:剛才看著舞台,我不禁想,你一邊做著超級抽象的事物,一邊釋放出最感性的東西吧?

坂本:其實也不是故意這麼做的,結果好像不知為何就起了這種反應,要說是疑問嗎?去年開始,我一邊演奏,一邊覺得好有趣。在南義大利也引發很感性的反應呢。不可思議,為什麼呢?

後藤:說到抽象,我們都會想得很生硬,但原本澳洲或美洲的原住民,他們的裝飾大都是抽象的。一定是因為抽象的東西更為感官,原來人類很本能地就能感知吧。我看著表演時心裡這麼想。

坂本:嗯嗯。

後藤:坂本先生和卡斯騰的相遇也並不是突然的,兩個人本來各自在做著別的事,現在感覺彼此的相遇是必然。雖說用的是電腦,結果為了提高「自由度」共同演奏。

坂本:如果有人說電腦計算能力變快所以人變得更自由,那真會演變成一種無聊的說法(笑)。是這五、六年的事。從前被時間軸束縛住,現在只要準備好重要元素,隨後就可以自由地表現出來。

後藤:那也是原因啊。

坂本:大概和感性的反應有關吧。

後藤:你觸碰鋼琴的時候,會湧起什麼樣的感情?

坂本:非常原始的感覺。我特地把聽鋼琴的時間拉長了。這麼一來,本來是鋼琴的聲音還是背景噪音?已經進入我不懂的領域了。已經到了雖然音樂在響著,卻聽不到,也無法辨認是鋼琴聲的地步。我是這樣訓練的。嗯,像是約翰.凱吉意義上的具象音樂(Musique concrète)。所謂的樂器(像是用湯匙敲打桌子或玻璃),這些聲音本身沒有改變,只是在近代技術下變成那種形式。但如果是用力抓或是碰撞般使用樂器的做法呢?也就是說,我想從聲音和噪音界線的曖昧處抽取出某種東西來。

後藤:跟卡斯騰也討論這種事嗎?

坂本:不會,完全沒聊過。但是,昨天辦了記者會,卡斯騰說他並不是把音樂當作音樂來聽,而是作為物理現象的聽法。

後藤:果然(笑)。

坂本:所以對他來說,鋼琴聲的鳴響,跟敲桌子的聲音都是一樣的物理現象。

後藤:這次坂本先生就像是某種約翰.凱吉呢。

坂本:要說是我內在的根源嗎(笑)。我是從約翰.凱吉、古典音樂和披頭四的混合開始的啊。

後藤:坂本先生這位約翰.凱吉坐在鋼琴前,和東德出身的卡斯騰這位極抽象表現的人連動反應,製造出互動式影像,說不出來的刺激。

坂本:而且,卡斯騰很討厭約翰.凱吉喔(笑)。

後藤:之前採訪你的時候也明確說過這點。不過我認為,那樣做在身體或心理上,都會發生某種初始的(原始的)反饋,你有實感嗎?

坂本:像是茶道的動作之類,想像中,一舉手、一投足,都被「型」所侷限住了吧?不能做出違反規則的動作。訓練了幾十年,終於能看到前方的某種事物。

後藤:是自由吧。

坂本:突然間出現在眼前,自由度提高了。要怎麼說呢?並不是無政府主義式的自由,而是像茶道動作般的抽象性。是依靠著「型」的喔。

後藤:但是,舉例來說,鋼琴獨奏公演時存在的那種沉重的緊張感,這次沒有嗎?

坂本:完全沒有。所謂的自由,簡單來說,是能忘卻自我的狀態。所以,就連在固定型式裡表演這件事也能忘掉的瞬間,就是自由。大概是最極致的放鬆時刻吧。那是一種如果不安於型就不可能達到的境界。

後藤:你討厭自由爵士吧?

坂本:自由爵士之所以不好玩,就在於無政府式的自由,沒有型。

後藤:那麼坂本先生在舞台上放鬆嗎?

坂本:很放鬆。會用力撥鋼琴絃或是敲敲打打,但是相當忘我。什麼都沒想。

後藤:對坂本先生來說,鋼琴就像是茶道的禮法啊。

坂本:嗯,有點拘束,又沉重。

後藤:卡斯騰和坂本先生的距離感非常好吧?

坂本:大概是如此。因為他的不是「音樂」啊。

後藤:他的音樂沒有討好或刻意迎合,所以和坂本先生的組合成了獨特的存在。

坂本:昨天的記者會上,來了大約十位巴塞隆納的記者,有人問了:「音樂是普世性的嗎?」「是超越國境的語言嗎?」這類問題。

後藤:你怎麼回答?

坂本:我回答NO,我說音樂是被文化、歷史和脈絡所束縛的。但是卡斯騰回答了YES。因為對他來說,就是三角形或四角形的數學形式的東西。不管給亞馬遜的人看或給美國人看,三角形到哪都是三角形,是普世性的(笑)。

後藤:很難呢。而且在很多固有文化裡,漩渦或三角之類的型態也有同時發生般出現的情況。

坂本:我不能說音樂是普世的,是因為美這件事,存在著各種美。

把三角形帶去火星,也許火星人看來也覺得美。但是,德布西音樂裡的和諧之美,火星人可能難以理解。

就不說火星人了,像是非洲俾格米矮人族也不明白。

明治以前的日本人也不理解吧。認為不努力學習就不懂藝術的人,是在典範的脈絡之外。我想音樂並非普世性的美。

後藤:關於抽象是怎麼想的?

坂本:像是馬拉美的詩,跨越了法國文學的幾個世紀,如果沒有所謂抽象的洗鍊,絕對無法橫空出世吧。即使窮究數學的奧祕,也到達不了那樣的美喔。那裡存在著很多層次的美感。

所以卡斯騰說的也算正確,但在某個意義上又是不對的。

後藤:最近去羅馬尼亞的時候,看了布朗庫希(Constantin Brâncuşi) 111的「無盡之柱」,明明是非常在地的表現,但又達到了普世性的抽象。

和你所說的是一樣的意思吧?

坂本:(工作人員來通知下一場差不多要上台了)了解。

後藤:抽象的快樂,我對這點最有興趣。坂本先生在舞台上看起來很開心呢。

坂本:嗯,很輕鬆,愉快的時間。也沒有什麼一定要做的事。也許很接近坐禪。

很舒服。在舞台上發出的「砰」的聲音,就像是坐禪或是圍棋打出棋子時的聲音一樣。「啪」、「砰」。享受那種「間」的感覺。

後藤:那也是相當的洗鍊呢。

坂本:或許只有日本人能做到吧。不過,卡斯騰也能理解。

有「間」,然後在這裡「砰」地打出去。他比我看過更多京都的寺院呢。

後藤:但是說到微妙的錯位、嚴密地錯開,是什麼意思?

坂本:像是枯山水,有七.五.三石組等,不過石頭形狀上的凹凸起伏也很重要。那種絕妙的美感,用數學或物理學是不可能表現出來的。但他也懂那個。

後藤:原來如此。

坂本:我們自己已經是,

如果能變成可以自動發出聲響的「鹿威」 112那種就行了呢(笑)。

後藤:哈哈哈,很好啊。

坂本:叫「坂本」的鹿威,叫「卡斯騰」的鹿威⋯⋯

 

他上了舞台。我在觀眾席。

       後來,我在馬德里和東京也看了一樣的演出。舞台上的演奏,朝向快樂的抽象赤裸地展開。沉靜與激昂交雜,像是在快樂中樞裡插入電極般的高潮。不管看了幾次,都看不膩的不可思議舞台。我又回到日本,他繼續歐洲的巡演。

       約莫三個月後的某一天,我一如往常,突然地拜訪了坂本先生的家。接著也一如往常單手拿著錄音機按下了開關。

 

假日,喝著坂本先生親自為我斟的茶,聊了很多——

《SOTOKOTO》的別冊《EROKOTO》。

布魯斯.茂(Bruce Mau)的《巨變》(Massive Change)。高爾(Albert Arnold Gore)主演的電影《不願面對的真相》(Inconvenient Truth,談CO2和地球暖化)、卡崔娜颶風帶給美國的巨大衝擊、布希時代的終結。

關於羅伯特.法蘭克(Robert Frank)和布列松的攝影。

白南準的事、艾茲拉.龐德的《詩章》。

最近看的紀錄片,還有喬治.盧卡斯(George Lucas)的《THX1138》。

我兩、三天前在紐約看的約翰.佐恩(John Zorn)的實驗音樂COBRA的演出,和Psychic TV樂團的話題。

他說「對了」,接著給我看最近拍的數位照片。睽違十年的Kitchen(上星期,他在Kitchen和卡斯騰辦了現場演奏會)、柏林、義大利羅馬、電力站樂團(kraftwerk)風的兩人紀念照,然後一路說到附近義大利餐廳倒了。

坂本:什麼時候回去?

後藤:明天。那麼,某處再見。

 

就這樣,那天的對話也結束了。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但是,像是洋溢著什麼真實閃現的靈光。

在日本現場演奏會時,幾乎沒說到話,過了一陣子的某一天,寄來了《skmt2》的前言,裡面有這樣一段話——

       「雖然總是在思考著什麼,但那是語言嗎?還是什麼呢?自己也不太清楚。

       所以,像這樣與人對話,因為必得藉助語言,剛好能賦予不定形的思考狀態一個形狀。一旦化為語言之後,因為有助記憶,對自己來說也是很有用的。可是另一方面,一旦化為語言,其根本的不定形狀態經常會被遺忘,似乎也覺得有點可惜。」

 

       持續不定形的快樂,想持續延長那個狀態的快感,然後繼續著通往抽象快樂的旅途。坂本龍一,稀有的享樂主義者,永恒的逃亡者。

       就這樣,所謂的skmt,坂本龍一的反自傳嘗試第二部,在快樂之際突然中斷。

 

【書籍資料】
《skmt 坂本龍一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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