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之書》:每年全世界生產約60億根香菸,至少有三分之二的菸蒂遭隨意丟棄

作者:史坦尼斯瓦夫・盧賓斯基(Stanisław Łubieński) / 文章分享來源:關鍵評論

       1950年代,隨著塑膠工業極速發展,一次性用品也跟著起飛。1955年八月號《生活雜誌》(Life Magazine)上的一張照片完美地呈現了這場大爆發。照片呈現出一個理想的美國家庭:金髮男與他的金髮妻子,還有他們的金髮女兒。這則舊廣告有著奇怪之處:不對稱。只有一個孩子?要組成一個幸福的家庭,這裡明顯缺了一位小男孩;獨生女在這似乎有些不妥。

 

       若在今日,我們肯定會在這則廣告加上一條聰明的狗。拉布拉多,或是邊境牧羊犬?照片上的每位成員都苗條、健康、年輕且非常快樂。他們在無憂無慮、喜悅的姿態下止住, 塑膠盤、杯子、桶子、托盤、碗、刀子、叉子和其他在網路上的黑白印刷中很難看清楚的東西散落各處。

 

       多有說服力的畫面啊。述說了1950年代溫馨、安全的家庭夢;一場關於美國白人沉睡的郊區、汽車戲院(Drive- in theater)、逐漸富裕起來的夢。對那些想讓世界浴火、令人感到不安的共產主義者、韓戰、古巴與核災隻字未提。這家人大大地張開雙臂,在喜悅迸發的情況下,這個姿勢不太自然,很奇怪。

 

       這比較像牧師不朽的姿勢,像是希維博津(Świebodzin)的耶穌翻版,或是耶穌以五餅二魚餵眾人時的姿勢。這個家庭正在創造一個新世界,一個「沒有任何家庭主婦需要為洗滌擔憂」的富足世界。當時的塑膠愛好者認真地算出,清洗這些鬼塑膠得花上四十個小時。

 

       我才不信。或許三歲小孩會相信,但肯定不會是我刻板印象中的廚房老手——體操好手瑪莉.盧.雷頓(Mary Lou Retton)。然而廣告不是用來據實以告的,而是用來販售夢想。一個有空閒時光留給自己與家人的夢想。清洗是無聊的事,得持續二十分鐘至半個小時,時間久得像是四十個小時一樣。

 

       這類廣告胡謅是電視購物頻道的先驅,與家庭主婦站在同一陣線,與日常的汙穢和雜亂作戰。四十個小時的清洗是個可怕的數字,就像家庭主婦擦去額頭上的汗水,以歇斯底里的動作試圖刮去結在鍋爐上的油汙一樣可怕。放心吧。我們知道很快就會有解決辦法的。

 

       「照片裡所有的東西都能用後即丟。」《生活雜誌》的編輯們肯定地寫下這行字,以防某個人家可愛的祖母想把它們都洗掉。從那時起拋棄式生活就成了普遍的生活方式;而六十年後這張甜蜜的照片看起來卻很荒唐。我在腦中的錄影機上按下了回放鈕,一場不斷循環的塑膠垃圾雨就落在這個討喜、充滿歡笑的家庭中。而他們開心依舊。

 

       在同一個系列中,還有一張會說故事的照片。照片上,拍攝現場的工作人員正忙著收拾這個家庭創造出的凌亂。為了不要弄髒鋪在布景中的素材,一名男子甚至還脫了鞋,向鏡頭閃過一條舒適的破襪子。最終,還是有某個人必須收拾這個爛攤子。

 


       我們已經吃下了塑膠,而且覺得這對我們有害。消費文化讓我們知道,人們擁有選擇的權利。我們想要做出明智、深思 熟慮的決定,只是這個世界太複雜,我們無法知道所有的事情。網際網路看似帶著幫助問世,但這個大垃圾桶裡頭既存在 有價值的東西,同樣也混著無稽之談。一如那些關於「環保」 塑膠的新聞,帶風向的消息或虛假資訊普遍存在網路上。每隔幾天我就會讀到關於天然、符合消費者期待的生物降解塑膠資訊。

 

       為了取代堅不可摧的塑膠,尋找完美替代品的競賽仍在持續著。或許基本的問題正是「塑膠」這個詞,我們用來俗稱一個具有千種面目的物質,而事實上,塑膠真的有千百種。它們由不同的聚合物、穩定劑、增塑劑、填充劑、染料經過複雜的化學程序而組成。也就是說,若某個東西是由植物製成的,並不就像剝番茄皮這麼簡單;相反地,就算是石油製品也可能可以被生物降解。順帶一提,石油的來源完全是天然的,畢竟它就只是動植物的殘骸,也沒別的東西了。

 

       我曾聽說有以甲殼類動物外殼、蕈類、各種纖維做成的塑膠。當然了,沒有一種塑膠是萬用的;有些彈性較不佳,有些則是抗潮力較弱。當然也有一些是能生物降解的,但這卻是其唯一的優點。許多「環保塑膠」分解後正好就與來自石油的聚烯烴(Polyolefin)相同,是我們想極力避免的物質。不久前聚乳酸(Polylactic acid, PLA)這種由玉米澱粉為基礎製成的塑膠,成了我們的救星。

 

       從那些充滿熱情、欣喜若狂、聽起來更像是贊助內容的新聞報導中,能得知我們正站在革命的檻上。製造商保證——正如我所讀到——聚乳酸不是任何一種「化學物質」,也不是有害物質,它是天然的。說得好像塑膠就長在樹上一樣。

 

       聚乳酸是經過一系列的化學作用得來的聚合物:植物廢料水解、細菌發酵;並在不同的溫度下以酸、鹼和溶劑處理取得的乳酸(Lactic Acid)。我讀到:聚乳酸得以生物降解;但文章內容卻省略了一個不太方便的訊息:聚乳酸只有在受控溫度和溼度下才會分解。波蘭沒有一間工廠能在所要求的一個半月週期內完成分解的過程。

 

       根據製造商模擬,聚乳酸塑膠在垃圾掩埋場沒有光和氧氣的條件下,甚至得花上一百年才能慢慢分解成微塑料。照這樣來看,聚乳酸跟傳統使用的聚烯烴並無不同。生物可分解塑膠的問題是另外一種。若聚乳酸這種塑膠沒有單獨的收集計畫或是標示系統,會讓它們無法被排除在傳統的塑膠之外。想要達到循環經濟的話,這將是主要的問題。聚烯烴與聚乳酸這類塑膠會降低塑膠回收物的品質。

 


       我沿著桌子滑過一小塊透明薄片結構物。

       「這是什麼?」我挖洞給麥克跳,因為我知道這東西是什麼。

他皺起眉頭,把這塊東西拿到手上。他是化學工程師、聚合物專家,已經耐心花了好幾個月,耐心地向我解釋塑膠的性質和性能;他與我分享困惑,幫我找出問題的關鍵。他摸一摸這塊東西,以不同角度凹折,然後若有所思地說:「看起來像是生物降解聚苯乙烯,已經有點泛黃了。失去了彈性,所以比較脆。」

 

       我從來就不擅長製造緊張氣氛,雖然很想繼續聽他說下去,我還是笑了出來。麥克這才知道我在鬧他,眼裡帶著絲毫不滿地看著我。

 

       「這是魷魚的殼。」我自傲地解釋。我會知道答案只是因 為我親眼看到牠被剖開。

 

       這難道不奇怪嗎?我們是否應該大膽地承認:塑膠對我們來說已經是個比魷魚殼還理所當然的東西。從幾個月前我就發現到處都是塑膠製品。灰暗二月的某一天,我試圖在公園茂密的樹枝上找尋鷦鷯(Troglodytes troglodytes),牠以咯咯聲表示對我的存在厭煩。

 

       鷦鷯的羽毛像是聚酯(Polyester)做成的, 滑順、帶有光澤。相同的還有尖尾鴨閃亮亮的喙,彷彿永遠是溼潤的;彷彿這喙是大自然早有遠見地以橡膠製成的。這就是我說到處都有塑膠的意思。它們無所不在。我們是如此習慣它的無所不在,對我們來說,塑膠也就因此是種理所當然、親近、熟悉的東西了。

 

       我們每天都會看到不同形式的聚苯乙烯,但卻很少、又或者從來就沒見過魷魚殼。畢竟我們人類能走這麼遠,是因為我們很機靈,也很專注地觀察大自然。我們現在仍是如此。軍用機器人讓人想起動物。高速列車模仿翠鳥(Alcedo atthis)的身影,甚至高效能的傳動裝置也模仿跳蚤的跳躍機制。這些都是仿生學(模仿生物特殊本領的科學,用以研發新的機械與技術)。耐心演進還是最完美的解決方案,因為這些解決方案經過了千年的測試。

 

       麥克拿了打火機——這是用來檢驗材料最直接,但也是相對較不完善的方法——點燃魷魚殼。甲殼質(Chitin)很容易 燃燒,但我們並不是想燒了它,而是想看看它會怎麼燃燒,以及煙霧的氣味如何。聞起來像是頭髮燒焦的味道。

 


       「聚苯乙烯聞起來像花,但是這聞起來像是有機物。」他才解釋完,立刻又加上:「但另一方面,聚醯胺(Polyamide)聞起來也是這樣。要不是你說這是魷魚殼,我會猜聚醯胺。」

 

       夏天的草地白白橘橘的。司機把手伸到車窗外,懶洋洋地撢菸灰。這動作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外頭的熱浪讓人無法招架。比起城市的熱意,吸菸更能接受尼古丁的飢餓感。在窗戶完全關上前,把菸蒂從窗縫丟到綠油油的安全島上。這裡總是塞車,所以路上有很多香菸。它們就躺在癌症治療中心旁的紅綠燈下,這不顯得諷刺嗎?

 

       儘管如此,這裡的菸蒂卻不那麼引人注目。它們已經成為城市景觀的一部分。在那些我們期望還未受到破壞的自然環境之下,菸蒂會更令人反感。在克爾科諾謝國家公園(Karkonoski Park Narodowy)裡瓦布斯基峰(Łabski Szczyt)的小山莊前, 我在一分鐘內就撿了一大堆菸蒂:男人的、女人的、細的、粗的、有口紅印的、只吸了一兩口的,或是吸得精光,只剩下橘色屁股的。

 

       吸菸者距離垃圾桶不超過十公尺。

       我自己又有多少次不經意地將菸蒂丟入灌木叢或湖泊裡? 一彈而過⋯⋯ 多怡然自得的手勢啊。像在拍電影一樣。畢竟大家都這樣做。再說,一根小香菸有什麼問題呢?一根沒什麼,但是最後我意識到問題的規模之大。每年全世界生產約六十億根香菸,至少有三分之二的香菸遭吸菸者隨意丟棄。所以世界上最常見的垃圾是菸蒂,準確地說是香菸的濾嘴。舉辦淨灘活動的海洋保護協會(Ocean Conservancy)在報告中揭露,二○一九年他們的志工撿了約五百七十萬根香菸。排名緊接在後的是食品包裝(糖果或洋芋片)和塑膠吸管。美國的研究顯示,菸蒂占了路邊垃圾的三分之一。

 

       接近九成的香菸含有醋酸纖維素(Cellulose acetate)——一種用以製造鏡框的聚合物——製成的濾嘴。根據條件不同, 濾嘴分解所需的時間可以是幾個月,甚至幾年之久。不過, 除了濾嘴,還有煙霧——含有幾十種對人類有毒且致癌的化合物。許多香菸中的化學成分都能在我們熟悉的產品上找到,只不過,它們都有適當的標註。氨(Ammonia)存在家用化學品中;砷(Arsenic)用於老鼠藥,而尼古丁——被用作殺蟲劑。這些成分都會毒害土壤與水源。

 

       有段時間我被《自然》(Nature)雜誌裡一篇關於城市裡的山雀(Paridae)用菸蒂來築巢的文章所鼓舞。菸草中的化學物質有驅蟎的作用。我發現了「大自然能有所應對」這令人欣慰的證據。而我的樂觀建立在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Universidad Nacional Autónoma de México)學者研究的結果上,他們研究家麻雀(Passer domesticus) 和家朱雀
(Haemorhous mexicanus)的鳥巢。

 

       然而,兩年後同一個研究團隊指出與有毒物質(尼古丁、乙苯酚〔Ethylphenol〕、二氧化鈦〔Titanium dioxide〕、丙二醇〔Propylene glycol〕、殺蟲劑和氰化物〔Cyanide〕)接觸會導致鳥類的DNA與染色體受損。

所以說,香菸是毒藥。

 

【書籍資料】

垃圾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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