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白
明明就是「到得了的地方」,為何你一直不去?
那個地方我最好不要去、那些人我最好不要碰……似乎,當你開始意識到任何「明明就可以到得了的地方」該保持的「距離」,就是你成長的開始。
但很奇怪,生命到了一個時候,所謂的「奇蹟」,常常就發生在,老天居然幫你打破了那個距離,讓你不再跟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僅僅是擦肩而過,不止到得了,也從此回得去。
你第一次有這樣的「距離」是什麼時候?
那天是我最興高采烈的一天,因為才上小學一年級的我,爸爸就認為我長大了,可以跟他一起去菜市場買菜。
我超喜歡錢。
與其說終於可以去菜市場看看到底我每次喜歡吃的食物、是從哪一個攤位買回來、又是要怎麼買,才會買到最好的這種判斷邏輯讓我興奮,更興奮的就是我開始可以理解、並使用「錢」來認識我可以構築的世界。
我喜歡錢,從我的口袋放進別人的口袋後,買到我最喜歡的決定。
更喜歡當我的錢,放進對方口袋的那一刻,我們雙方都覺得物超所值,然後還會跟彼此說一聲:「再來喔~」、「我一定會再來!」那種彼此都滿載而歸的感覺。
但我的這個第一次去菜市場的興高采烈,卻哭得淚眼汪汪。
一開始,我還因為各種蔬菜攤以及市場內的叔叔阿姨們的熱情感到新奇,但漸漸地,走到市場的深處,爸爸為了要帶我去買我最愛吃的雞肉來燉雞湯,我卻因為潮濕空氣中,那一步步接近獸肉區的味道感到暈眩。
甚至,因為看到那些吊掛在肉攤上的豬頭感到恐懼(雖然那些豬頭都瞇著眼、面帶微笑),爸爸意識到我的腳步緩慢,緊抓著我的手,終於來到雞肉攤前。
我親眼看見一隻活生生的雞,雙腳被抓起,然後聽到淒厲的雞叫聲,整隻雞,被放到一個除毛的機器裡結束牠的生命,然後再看到牠被分解成塊給別的客人。
「我不要喝雞湯了……」
「我再也不要吃雞了,我們回家了好不好。」
「我再也不要看到任何一隻雞因為我而死掉。」
我忘記我是在幾歲的時候去除了這個恐懼,又願意開始吃雞肉,但我永遠記得十八歲那年的夏天,那個恐懼又來了。
那是考上駕照擁有第一台越野摩托車的夏天。
終於掌握這台車的第一個深夜,我就想在這個夜晚試著騎到自己認為最遠的地方。
可是哪裡是一個台北年輕人認為最遠的地方呢?
那是一個沒有手機與google map的年代,深夜騎車最直覺的方向就是:「向著前面有光的地方走」。
我一路從大直的基隆河岸往天空有光的遠方騎,這才知道夜裡整座台北最亮的就是西門町,十八歲的我從未在深夜裡去過西門町,夜裡會發亮的招牌,全都充滿著慾望的暗示,夜裡的人跟車,都有一種充滿醉意的喧囂及豪邁。
我這才興奮地意識到我成年了,而且從此因為有一台摩托車,可以任何時間要去哪裡就去哪裡的自由。
而夜裡的「西門町」的成人世界,更讓我有一種「離家出走」的快感,但我同時又開始害怕,因為一個第一天騎車的人,再怎麼勇敢,都知道自己的技術絕對不要騎到「車多」的地方,我帶著自知的恐懼加速離開,又懷著一種還想繼續離家出走的快感,意識到自己這個矛盾快感時,才發現——
我好像已經騎進了淡水河岸,
甚至說,我已經不知不覺,騎到台北的邊界了!
太爽了!
淡水河岸幾乎沒車,仿佛是我一個人的專屬車道。
這個專屬的道路使我右手不自覺地催起了油門,左手壓著離合器,享受自己的左腳背勾著檔片連續換檔,車速猛地變快,我摩托車排氣管的音浪聲與河岸上夾雜著草地上的風吹散我臉上、頭皮上與手臂上的每一粒毛細孔,我的尾椎感受到椅墊下那顆引擎的震動,身體因為速度的拉扯感,刺激著我的喉嚨大叫。
原來,「我是大人了」的自由感,就是這樣啊!
我愈來愈快的速度,讓我迎著風、瞇著眼,然後發現遠方,竟然有一片超亮的紅色天空。
由於我剛剛騎過了西門町,我知道那一大塊紅色光芒的天空,絕對不是霓虹燈,而我車子的速度讓我即將抵達那片天空的距離前,我發現自己迎面而來的風,不再是河面上或草地上或是那些老樹的香氣,而是我小時候第一次去菜市場逐漸走到深處,那些為了成全我生命與口腹之慾的雞啊、豬啊、甚至是——他們為了我們活下去而死亡的味道……
而那道照亮天空的紅光,可能就是血光。
由於那是一條唯一的路,我被迫騎到一個滿是大型貨運車的路上,以及不管我怎麼騎要避開那些大貨車,我只要避開了一輛,就會尾隨在另一輛滿車載著已經被宰殺的豬肉,吊掛在車內,那些豬體不斷地隨車搖擺……
我完全忘記,那個晚上我是怎麼安全騎回家的。
那個剛成年的夏天,那正青春的身體,就是想去任何「到得了的地方」啊!
而萬華,當然是青春期的台北小孩,最想要探險的地方!
青春最大的滋養,就是愛情、願望與夢想。
「五步一小宮、六步一小廟」的萬華,幾乎臺灣各種神明,都在這裡等我們許個願望,而每條羊腸小巷,充滿著各種要你以為是愛情但這絕不是的脂粉香氣,甚至直接目睹比電影《艋舺》中,還要真實不過的黑道人物……
抱歉,通常我不會「目睹」他們。
因為,光是呼吸到他們剛剛擦肩而過氣味,就有一種「明明有在呼吸,卻好像窒息」的感覺!
到了萬華的「艋舺夜市」,你的身體根本不需要思考走路這個動作,人潮自然會讓你摩肩擦踵地擠進那片天空全被棚子遮起來的「華西街」。
那條街,耳邊響著的絕對是全臺灣當下誰賣最好的歌手的歌聲,以及比歌聲還要更大聲刺耳的店家叫賣聲。
聲音果然就是塊強勁的磁鐵,會吸著周圍的人讓你胸口有種力量拖著你的雙腿往前。
即使你知道馬上就會被每個前胸貼後背的人,擠到那個叫人害怕又期待的地方:
就是有條巨大蟒蛇,
活生生地在你身邊只有兩個人的距離,向你吐著嘶嘶嘶的蛇信,
而那名穿著花襯衫、梳著油頭,肩膀上扛著那條蟒蛇的男人,
會讓你跟身邊的人都知道,
只要走進那家店,就會在這裡,
一夜長大。
我不知道是因為那條蟒蛇,還是我一直抗拒讓自己一夜長成世故的大人,想一輩子保有赤子之心,所以不管我的「好奇心」跟「一探究竟」有多強烈,面對所有「一夜長大」的局面,我都選擇趕快回頭,畢竟我看過就好。
那年夏天過後,我再也沒有騎車去環河南路,沒有去萬華這個台北最西邊,也是西邊最尾端的城,連一陣風都讓我快要被吹到粉碎的地方。
直到我四十八歲,去了世界各地。
我發現,要理解一個城市,最快的方式,就是去認識它的「西城」。
就像巴黎有塞納河、匈牙利的布達佩斯有多瑙河、曼谷有昭披耶河、胡志明市有西貢河、上海有黃浦江、京都有鴨川……一個國家的首都之所以確立,幾乎都有一條可以上岸的河,因為有河,才有城市文明。這些河造成了左岸跟右岸的文化,東城總是可以看見這座城市正向世界奔馳的速度與流行,而西城,不但是時間與情感累積的密度及靈魂,甚至是這座城市學會「活著」的地方。
我在紐約看了《西城故事》,在巴黎喝了所謂的「左岸咖啡」,想起了我十八歲時曾去過的萬華。
當台北已經成為亞洲最多元的城市,台北的西城絕對有他在這個時代被記錄下來的重要性,而「萬華」就是這個西城最西邊的區城。
萬華邊的淡水河岸,可以說是多少人從海洋過來上岸的第一個踏在泥土上的腳印,也是夢想跟失落被傾吐的地方。
萬華的街廓與建築,仍擁有自日本昭和時期至今,屬於臺灣人殖民前後的生活的空間比例與美學,這懷舊以及「為了生存」而有的生猛氛圍美學,使得近年韓國、日本的流行音樂的MV也來這裡取景。
甚至,我的香港朋友來到萬華的「南機場夜市」,驚覺為何這裡居然有香港六〇年代「深水埗」的城市景觀,給人一種「瞬間穿越」到過去跟誰就要重逢的驚訝。
但驚訝的下一秒,卻是:
為什麼,這個曾經令我窒息的場景裡的每一個物件與人,
依然在這個當下,可以散發出「活得好好的」的訊息?
你活得也好好的嗎?
你的生命,還有奇蹟嗎?你還相信奇蹟嗎?甚至緣分嗎?
我開始問我自己。
明明就是「到得了的地方」,為何你一直不去?
是沒有時間?
還是那個地方沒有你的嚮往?
更或是,你怕去了那裡,才發現你根本格格不入?
如果,現在老天跟你說了一個天大的祕密,這個祕密是:
我將給你一場充分的時間,
你只要去了那裡,你會發現你對於金錢、對於事業、對於家人的嚮往,
甚至目睹有一個命中註定的人在等著你。
而我也會給你一個,絕對不會格格不入的裝扮。
甚至,你也可以不要裝扮。
因為,就是你那個「格格不入」的樣子,
才會讓那個「嚮往」,在人群中,一眼便認出你。
那,你會願意去那個「到得了的地方」嗎?
我在四十八歲這一年開始,知道了這個祕密。
而萬華夜空的那片紅光,就算是血光,但我已經不怕靠近。
我在台北西城,發現了這個「到得了的地方」。
甚至,看到奇蹟之前的契機、危機與轉機。
還有,你現在正在翻開這一頁,不再擦肩而過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