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在日文又被稱為「茶之湯」,是一項歷史悠久的技藝。西元16世紀,茶道宗師千利休將這門藝術發展到極致。千利休不是貴族,但卻憑著一身本領成為豐臣秀吉的御用茶師和美學顧問,最後甚至還涉足政界,千利休成功的祕訣就是渾然天成這四個字,他從不讓人看見自己在背後下了多少苦工。
一天,千利休帶著兒子到熟人家中泡茶,千利休的兒子看見主人宅邸古色古香的大門,便對父親說此門透露出一種侘寂的感覺。千利休則說:「我不以為然,此門應該是來自遠處山上的寺廟,搬運到此處想必花了不少錢吧。」如果這棟房子的主人連一扇門都要花這麼多工夫裝飾,泡茶的儀式一定更加鋪張浪費。果然,主人沏茶時裝模作樣過了頭,導致千利休不得不提前離席。
還有一次,千利休在朋友家喝茶,兩人聊到一半,主人突然站起身來,提著燈籠到院子裡摘了一顆酸果。千利休被主人的行為吸引,後來才得知對方準備了一些茶點,摘酸果不過是突發奇想的舉動,目的是要給茶點增添風味。不久後,對方端上一盤由大阪運來的和菓子,配上剛剛摘採的酸果,千利休這才明白朋友早就已計畫好要用酸果搭配糕點,剛剛提燈籠摘酸果根本不是什麼即興之舉,而是巧妙的算計。千利休頓感厭煩,於是便婉拒了主人的好意,隨便找了個藉口離開。
有次豐臣秀吉和千利休約好了要到千利休家泡茶,在約定的前一晚,天空飄起雪花,千利休見狀立刻拿來幾個蒲團,依序擺放在通往主屋的庭院石階上。隔天千利休起了個大早,發現雪已經停了,便小心翼翼地將蒲團收起來。豐臣秀吉抵達後立刻被眼前的景象迷倒,只見地上露出數個圓形石階,上面一片雪花都沒有。他當然知道這是千利休的手筆,但又敬佩他做得如此不著痕跡,讓客人只看到這絕美的迎賓之景。
在千利休看來,最高級的美是自然而然,甚至是近乎意外流露出的優雅,這種美是無預警的、看似不費吹灰之力的。美麗的事物都是自然法則的產物,人類若想營造出這樣的美,就必須投入大量的精力和腦力,若營造美感的過程被人發現,那麼美也就不復存在了。
很多時候,我們確實會需要用策略和創意營造某些效果(如雪地中的蒲團),但你絕對不能讓觀眾看到這些過程,也不能讓他們察覺你花了多少心思在這上面。大自然不會讓你看見它創造美的手法,若你想模仿自然的力量,最接近的方式就是舉重若輕。
把困難的事,做得像不費吹灰之力
寫一行(詩)可能要花上好幾個小時;若不能使其看來像是即席之作,那麼所有縫補拆解的工夫都將付之東流。
──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亞當的詛咒》(Adam’s Curse)
人類最偉大的發明,其實都是在向最流暢、最舉重若輕的事物致敬。孩子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他們能用特殊的魅力誘惑成人,使我們順著他們的意思行事,所以我們才會覺得兒童雖然想法不如大人成熟,卻比大人多了分從容自若。當然,返老還童是不可能的,但我們可以模仿這種從容的表象,讓旁人像敬畏大自然那樣由衷地讚嘆我們的表現。
首位探討此原則的歐洲作家來自文藝復興時期的宮廷,一個與大自然背道而馳的環境。文藝復興時期詩人卡斯蒂廖內的《廷臣論》(The Book of the Courtier)於1528年出版,書中以系統化的方式記錄完美朝臣該有的言行舉止。卡斯蒂廖內說,這些言行舉止都必須透過「深思熟慮過的即興之舉」(sprezzatura)表現;此說法起源於藝術界,意思是用看似不費吹灰之力的姿態完成極為困難之事。
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絕對不會讓人看見未完成的作品,他們展現在世人面前的,必定得是完美的成品。即便是教宗本人要求觀賞未完成的作品,米開朗基羅一定也會斷然拒絕。就算是贊助人來訪,這些藝術家也不會打開工作室的大門,更別說是民眾了。他們這麼做,並不是因為害怕或膽怯,而是擔心未完成的作品曝光,會損及他們天才的美譽,破壞掉他們刻意營造的從容與自然之美。
文藝復興時期畫家瓦薩里是史上第一名藝術評論家,他經常揶揄過度熱中於透視法的畫家烏切洛,因為他在作品中展現的透視改良技法太過明顯,導致成品看起來既醜陋又刻意,反而被透視效果毀掉。當舞台上的表演者用力過猛時,我們也會做出同樣的反應,因為這樣會使幻象破滅,令人坐立難安。冷靜從容的表演者會給人一種平靜的感覺,營造出一種幻象,好像他們不是在表演,而是在做自己,讓人絲毫感受不到他們舉手投足背後的苦功和練習。
深思熟慮過的即興之舉與權力的每一種形式都有關聯,因為權力的基石就是表面工夫和幻象。你可以把自己在公開場合的行為視為藝術品:你的一舉一動都必須引人注目,還要能創造期望,甚至是娛樂眾人。一旦將作品的運作機制公之於眾,你就會立刻淪為凡夫俗子,因為人不會佩服自己能理解的事物,而是會覺得自己如果有錢有閒一定也能做到。所以,請不要急著讓群眾知道你有多聰明,隱藏自己的聰明才是真的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