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作家麥克唐納搭上天鵝普查船 看見不同的英格蘭

《向晚的飛行》

編輯:鄭懿君 / 作者:海倫‧麥克唐納 / 文章分享來源:中央通訊社

「動物存在目的不是為了開導人類,但牠們總會在無意間做到,而且動物所教導的事,很多都是關乎我們自身、我們自以為早已知曉的事。」英國著名自然作家,紐約時報暢銷書《鷹與心的追尋》作者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這麼寫道。她以一貫輕盈而優美的文字,在新作《向晚的飛行》邀請讀者透過她兼具哲學、文學的視角,思索人與自然的的關係。

 

麥克唐納在序文寫到,有人告訴她,每個作者書寫的所有內容,背後都藏著同一個主題。那麼她的主題應該是愛,「更具體來說,是對我們四周由人以外的生命構成的閃閃發光的世界的愛」。從事科學史研究讓她得知,人一直以來總是無意識地把自然世界當作鏡子,看見的無可避免是自身的倒影;自然這面鏡子,映現人的世界觀和需求、人的思想與期望。

 

很多人都知道泰晤士河的天鵝屬於英國王室,每年夏天,王室都要進行一次「天鵝普查」。麥克唐納在英國脫歐公投那年,跟著船隊實地觀察普查的過程,從中得到關於這項傳統、關於英格蘭文化的啟發。

 

「那是全年最炎熱的一天,空氣滯悶,陽光爍亮。懸鈴木樹下,木舟船隊停泊在碧綠平緩的水面,繡有天鵝和王冠的旗幟在船上飄揚...」中央社取得授權,與您分享部分內容。

 

天鵝普查


天鵝普查,指的是夏季一年一度為期5天的盛事,木舟船隊會從泰晤士河畔的桑伯里小鎮出發,沿河向上捕捉泰晤士河上游的所有天鵝。普查人員會鑑定幼鵝的血統,並做上標記宣告所有權的歸屬:有一些是女王的,另一些則歸葡萄酒商同業公會和染坊同業公會這兩家倫敦市歷史悠久的商業公會所有。

 

泰晤士河上的天鵝屬於疣鼻天鵝,是不列顛的原生種,但歷史曲折離奇。過去幾世紀間,疣鼻天鵝常被當作酒宴上的烤鵝佳餚,所以能自由飛翔的野生族群數量相對稀少,就算到了今天,我也常覺得比起野鳥,牠們更像長了翅膀的家畜:體型碩大,儼如地方公園和河域內凶惡的居民,不完全野生又不完全馴化。

 

天鵝歸王室所有,至少可追溯到12世紀,其中部分族群傳統上稱為「天鵝獵物」(games of swans),經王室頒布皇家特許狀,授予數百名受寵的機關政要狩獵許可。曾經,全國所有幼天鵝每年夏天都會受到清點普查,單側翅膀的末段關節會被剪去,讓天鵝失去長途飛翔能力,嘴喙或蹼掌則被刻上印記,標誌物主身分。

 

記錄這些標記的紙本手稿一直保存到今天,上有細膩的墨跡畫出鳥喙的輪廓,並於輪廓內的相對位置做了線條或十字記號。鵝和火雞成為普遍的食禽後(相較於天鵝,鵝和火雞比較不會競爭地盤,所以比較容易飼養),天鵝群的所有權全數交還給王室,僅有少數地方如泰晤士河例外。

 

至今在英國,獵殺天鵝仍會激起無端的義憤:殺天鵝形同傷害政體,罪近於叛國。天鵝的象徵意義在英國家喻戶曉,牠們是君主政體的象徵,進而也是這個國族的象徵,因此長久以來,這些鳥一直在區別敵我的遊戲中被當成籌碼。民眾認知中威脅天鵝的行徑,與英國社會想像的公敵密切相關。

 

2000年代初,小報《太陽報》指控尋求庇護的難民盜取女王的天鵝,火烤來吃。事後被人爆料,這篇報導根據的只是一通打給天鵝救傷中心的電話,且通報內容是檢舉人看到有人用購物推車載著一隻天鵝。


2016年7月19日,脫歐公投近一個月後,我來到天鵝普查的現場。

 

大衛.巴柏(David Barber)是女王的天鵝標記官,負責監督普查工作,他身穿光鮮亮麗的滾金邊紅外套,一根天鵝羽毛插在他的隊長帽上。他身後跟著佩林斯,以及女王船隊和葡萄酒商、染坊公會船隊的船組員,這些技術老練的船伕多半來自泰晤士河下游,人人頭戴白棉帽,穿白長褲配不同顏色的短袖上衣。溫蒂.賀蒙(Wendy Hermon)也來了,她所屬的天鵝救助會(SwanSupport),是協助收容並野放傷病天鵝的慈善團體。我爬上媒體船之後,這艘造型優雅的木造機動艇旋即隨船隊出發,往上游去尋找天鵝。

 

沒過多久,就有兩座皓白的「羽毛冰山」和一隻小天鵝,從波恩德(BourneEnd)的莊園河岸旁靜靜漂過。「全員就位!」船員齊聲大喊,同時操縱木舟,將天鵝包圍在一方逐漸縮小的水面上。場面混亂,槳起槳落,眼前只見許多的肩膀起伏,耳畔傳來大呼小叫。公天鵝張開雙翅,擺出紋章似的防禦姿態,卻被一把抓住脖子。「抓到一隻!」接下來事出意外,雌天鵝和小天鵝從登船梯板下方潛入水底,往下游逃走。船隊追了上去,及時攔住牠們,再度嘗試包抄。「這就對了。」巴柏隔著水面大喊:「就是要這樣。」

 

雌天鵝和小天鵝很快也躺進了船底,黑色的蹼掌被棉線編成的軟繩綁縛在尾巴上方,棉繩原先被船員當成腰帶,串在白棉褲的腰頭。公成鳥的翅膀也被綁起來。我從媒體船上看不清那3隻天鵝,只能遠遠瞥見一眼彎彎的白頸子,彷彿一盞白瓷咖啡壺優雅的壺嘴。等我們的船駛近,我發覺船上多了天鵝後,普查隊員的舉止忽然異常彬彬有禮,跟方才捕捉天鵝時那股果斷氣勢很不一樣。

 

船員把天鵝從船上搬下來,平放在河岸住屋的草坪上,過程沒有一絲怠慢。湊近看,成年天鵝的脖子又彎又長,黑眼珠晶亮,蠟質的橘黃色鳥喙半張,像沒上油的門板發出帶鼻音的尖聲怪叫。這種鳥是健壯和輕盈的奇妙結合。光滑的廓羽覆蓋底下厚實的絨羽,水珠從紙雕般厚而鬈曲的白羽毛上滾落。小天鵝18週大,活像一個骨感的大絨毛玩偶。賀蒙在一旁蹲下來,打開裝腳環的盒子。天鵝普查近幾十年來已經不再剪羽,現在都用不鏽鋼腳環代替刀子,替天鵝上標。

 

小天鵝的母親身分經查明,確定是歸屬於女王的鳥兒沒錯,人員選出適當的號碼環為小天鵝裝上。巴柏的臉曬得黝黑,帽子上的羽毛煥發金屬光澤,他向萊利說明他們在做什麼。「我們得幫天鵝做個全身檢查,確定一切正常。」

 

我原以為我會對這趟航程冷嘲熱諷,但一路往上游前進,我漸漸感受到一股陶然忘我的豐盛喜悅。小船下,小魚如點點繁星,在陽光照亮的水草間穿梭來去。河面上浮滿跟隨我們的各式船隻:好幾艘附啤酒吧的大型渡船,甲板上擠滿了觀光客。一隻普通的燕鷗掠過上空,半透明的柔軟翅膀在交通擁擠的河流上方拍動,牠的某種飛翔姿態讓我恍惚以為牠飛在雲層下方,但天上並沒有雲,東西南北一整天都沒見到雲,天空是稀釋後的亞麻仁油完美塗抹開來的一片金黃。

 

恍惚間如催眠一般,我迷失在英格蘭的夢境風景中。這也難怪。小時候看的書裡,有那麼多寫的都是這樣的地方,譬如《柳林中的風聲》(The Windinthe Willows),比如《三人同舟》(Three Menina Boat)。教導我身為英格蘭人是什麼意思的那些故事,都是在這樣的風景裡寫成。

 

2023年泰晤士河天鵝普查仍由天鵝標記官巴柏負責。影片中可以看到天鵝裝上腳環的過程。(影片來源:中央社)
天鵝普查是一種老派意義上的進步。這趟逆流而上的旅途,不只申明我們有權擁有天鵝,還申明了天鵝代表的意義、河流的意義、身為英格蘭人的意義。你在一片風景中穿行,風景裡充滿由別人傳遞給你的故事,而你在河兩岸讀到的內容,是關於你身屬的國家民族、你的身分,你意欲相信的那一部分。

 

你可能只看見敦克爾克的小船,以及噴火戰鬥機的幻影在空中劃出的雲線。你可能在三兩成群立於河灘的牛群身上,看見18世紀的悠閒風光。但你也可能在這裡看見被遺忘的農工鬼魂,或是看到坐在長凳上吃塑膠包裝三明治的女人,或圍著烤肉架抽大麻菸的一群年輕人,因而產生一種認同感。

 

在我們趕向下一群天鵝的同時,我躺在船上想到,關於這個世界,我們往往只選擇看見與我們的認知相呼應的景物。思及此,我忽然萌生小小的羞恥感,我的狂熱夢境也隨之破滅。

 

天鵝普查等傳統文化遺產,在民族主義者眼中的觀念價值明晰;這些傳統能引起一種歷史連貫不輟的感覺,有助於弭平過去與現在的差異,重新擦亮英格蘭文化不曾更易的幻象。也令我不禁好奇,天鵝普查能不能帶給我們其他的感受,不同於深植於想像中的過去、相信有一個神聖不可侵犯的英格蘭文化的排外主義幻想。因為這一天我所看到的,不光是盛大的排場,還看到動物照護和河流知識專業展現的美麗成果。船隊上的人員懂得划船,懂得在複雜的水域間穿行,懂得捕捉天鵝,懂得布陣圍攻,也懂得妥善處置一隻體型大得像狗、脖子纖長可彎曲、翅膀一揮可以打斷肋骨的鳥。

 

這些都是技藝知識,只能在見習實作中學習,看書是學不來的。而且這些技藝的相同之處就在於其專一性。當日傍晚,我望著滿月在檸檬花香瀰漫的空氣中冉冉上升,想到世間永遠有主流以外的敘事,永遠有隱而不聞的聲音、默默消失的生命,還有其他的生存方式;我也想到,在最晦澀的傳統中,也有機會看見一個不同、更包容的英格蘭。

 

我小心呵護一個想法,我相信哪怕只有一丁點兒,宏大的歷史和政治敘事,是有可能在我們與自身以外的事物熟稔互動時受到動搖的。很小的事就夠了。比如天鵝,比如河、船、水流、棉線編成的帶結繩圈。

 

【書籍資料】
《向晚的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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