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外界的一切都不足恃,甚至成為干擾來源的時候,每個人都需要喚醒自己內在的覺性。

《現代佛法十人》出版者序

郝明義

出版者序 


一、 

今天在臺灣,佛教是很普及的信仰。無論顯密,各門宗派,都有信眾扶持;四大山門固然如此,其他亦然。並且,即使不是佛教徒,許多人也都願意在日常生活裡親近佛法、佛經,譬如手抄《心經》。 

上個世紀末,兩岸開始來往,許多對岸來訪者讚嘆中華文化的傳承在臺灣,其中也包括了佛教文化。所以,我們很容易以為從兩千五百年前釋迦牟尼說法,到一千四百年前達摩東來,再到一九四九年之後佛教在臺灣如此興盛,是一條自然的傳承之路。 

事實則不然。 

佛教在中國,到唐朝發展到高峰,有多種原因。一來是當政者的支持,二來有雄厚的國力,三來有出類拔萃的修行者。三者聚合,氣象萬千。 

但,佛教也在唐朝經歷了滅佛的大落。其後歷代,再難有唐朝的因緣際會,也就逐漸只知固守傳統,難有可比擬的開放與創新精神進入清朝,佛教的萎靡與俗化,日漸嚴重;到了太平天國席捲半壁江山,對佛教造成進一步嚴重破壞。所以,到了清末民初之際,佛教在翻天覆地的中國已經只能在世俗化中苟延殘喘,甚至頹廢。 

民初的武俠小說,寫到廟庵、僧尼,常出現一些藏污納垢的場面,可以讓人有所體會。 

五四運動前後,隨著全盤西化的呼聲高漲,佛教更淪為時代應該淘汰的腐朽象徵;寺產也成為各方或是覬覦侵奪、或是倡議充公興學的對象。在大時代的海嘯中,佛教幾近沒頂。 

但也就在那風暴中,有些光影出現。 

開始的時候,光影是丁點的,微弱的,分散的。 

逐漸,光亮起來。 

於是我們看到一些人物登場。 

他們各有人生路途上的局限和困頓,但卻以不止歇的修行,一步步清澈自己對佛法的體認。 

有人家世良好,大可走上官宦之途,卻淡泊名利,刻經講經,點燃照亮佛法的火種。 

有人看盡繁華紅塵,走上自律苦行之路,成為他人仰之彌高的人格典範。 

有人歷經窮困和親人死別的痛苦,在悲憤中註釋佛經,淬煉出一家之言。 

有人學歷僅至小學三年級,卻能成為「當代玄奘」。 

有人穩固佛法的傳統和價值。 

有人努力在現代語境和情境中詮釋修持佛法的意義和方法。 

他們成長的背景不一,年齡有別,途徑有異,但他們燃燒推廣佛法的熱情如一。 



在漆黑如墨的黑暗中,他們更新了過去數百年佛法一路萎靡不振的軌跡。 

在狂風暴雨中,他們發出了震動大地的獅子吼。 

是他們播下了種子,使佛法在接下來的戰亂年代得以繼續一路延伸枝脈——直到一九四九年後來臺灣,也向亞洲以及世界開花散葉。 

他們是現代佛法十人。 

二、 

我是在一九八九年第一次看到有關這十個人的一套書。 

當時,我剛接觸佛法,十個名字裡,只認識「弘一」和「虛雲」。其餘的楊仁山、太虛、歐陽竟無、印光、圓瑛、呂澂、法尊、慈航,都很陌生。 

在那個對佛法的認識十分懵懂的階段,我打算先從認識的兩位開始,逐年讀一本書,認識這些人。 

但時間過去了三十年,直到二〇一九年,我都只讀到第三本,認識到第三個人「太虛」而已。一方面是懶惰,總有借口不讀;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光前三本書已經讓我覺得受用不盡。 

開始的時候,我讀弘一大師和虛雲大師的書比較多。 

讀弘一大師,是因為多少知道他的生平,因此對照著他紅塵繁華的前半生,讀他後半生清明如水的修行心得,當真是可以體會何謂隽永。經常一、兩句話,就能銘記在心。 

讀虛雲大師,主要收穫在他的禪七開示。那真是深刻的武林祕笈,能把說起來很簡單、做起來很奧祕的心法講得那麼透徹,就算只能在門外徘徊,都覺得受益匪淺。 

虛雲大師一生波瀾起伏,尤其文革時歷經紅衛兵的折磨,還能以一百二十歲圓寂,實在是傳奇。 

而對第三位太虛大師,我的認識就沒那麼多。 

儘管讀他的書,多年來卻一直只停留在書裡一小篇文章上。那篇文章叫〈佛陀學綱〉,是他在民國十七年一場演講內容所整理出來的,全部也不過十九頁,只占全書很小的比例。但這一小篇文章,多年來我反覆閱讀,總會得到新的提醒和啟示,又總會有新的疑問與要探究之處。 

〈佛陀學綱〉,從文章標題就知道,作者要談的是每一個人如何通過學習而覺悟,向佛陀看齊的綱領。 

人人皆有佛性,也就是人人皆可通過學習而讓自己的生命層次向佛陀看齊。但是太多人只想膜拜自己的上師,卻完全不敢想像自己也可能開發出有如佛陀的覺性。太虛大師講〈佛陀學綱〉,正是要提醒我們學佛的唯一目的,也解釋他所看到的途徑。 

當然,多少世代的高僧大德都在做同樣的事情、多少經典在指引的都是同樣的事情,但是大約一百年前太虛大師講〈佛陀學綱〉,有格外特別之處。 

《二〇〇一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作者亞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說過:科幻小說的時空背景不能寫得太近,以免很快過時;但也不能太遠,以免無感。我覺得討論學佛的文章也有類似的課題:不能太通俗,以免只是對善男信女的心理勵志、道德勸化;也不能太高深,以免令人望之卻步。 

〈佛陀學綱〉無論談的內容還是用的文字、抑或是概念或方法,都正好不近不遠。 

我很滿足,也很忙碌,所以就停留在第三本書的這一篇文章上,一直沒有再看書裡的其他部分,當然也就更沒有動機想要再看其餘的書。 

直到二○二○年秋天。 

三、 

COVID-19 疫情橫掃全球,改變了每一個人的生活。 

無常,成了新的常態。 

社會上各個領域都在面對工作方式、生活方式的顛覆;過去穩定可靠的資源、經驗、能力,成為泡影。 

我們置身一個黑暗又混亂的時代。 

我相信,當外界的一切都不足恃,甚至成為干擾來源的時候,每個人都需要喚醒自己內在的覺性。 

而說到覺性,當然也莫過於佛法說明的透徹。 

因此我重讀〈佛陀學綱〉。也因為疫情的影響,包括差旅減免而多出時間,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把太虛大師那本書的其他部份也讀了。 

很震撼。 

震撼於太虛在書裡其他文章敘述他個人修行之路的關鍵突破時刻、他對推廣佛法種種視野與擘畫的光芒,也震撼於我自己怎麼枉守著如此寶藏三十年卻目光如豆。 

我也想到:連第三本書都如此了,那其他的七本書呢?我早該認識的其他七個人呢? 

同樣是克拉克在他那本小說裡說的一句話:「他們身處豐饒之中,卻逐漸飢餓至死,」說的真是我。 

接下來的時間,我一方面急著狼吞虎嚥這套書,一方面也決定趕快和原編者討論,看如何把這套早已絕版的書重新出版。 

四、 

《現代佛法十人》是洪啟嵩和黃啟霖兩位編者在一九八七年出版的書,原始書名是「當代中國佛教大師文集」。 

去年讀這個系列,瀏覽十個人的身影,他們雖然都是對佛法有堅定不移的信念,但因為各自成長背景不同、行動的途徑也不同,著真在大時代裡形成了雄偉的交響樂,也各自展現了不同的力量。 

楊仁山,出身於官宦世家,科舉功名就在手邊的人,卻因為偶遇一部《大乘起信論》走上終身護持、推廣佛法的路。他沒有出家,卻以自己的人脈和資源,在國內融會譚嗣同、章太炎等一時之選的學者參與佛法討論;在國際進行佛經的交換出版,以及佛教文化的國際交流。 

他的「祇洹精舍」雖然只辦了短短兩年時間,就學的人數也只有僧俗十來人而已,但其中太虛和歐陽竟無兩位,分別為清末民初的出家學僧和在家佛教學者打開了新路,對接下來佛教的發展有決定性的影響。 

在最深的黑暗中,最小的光亮最燦爛。楊仁山讓我見識到什麼是星星之火的力量。 

太虛大師,小楊仁山大約五十歲。 

他的家庭背景和成長之路,和楊仁山完全不同。自幼父親去世,母親改嫁,和外祖母一起生活長大,後來去百貨行當學徒。 

太虛在十六歲出家。但出家的源起,並不是因為對佛法的渴望,而是因為當學徒的時候看了許多章回小說,仙佛不分,想要求神通。 

幸好出家後得有親近善知識的機緣,走上真正佛法修行之路,終於在有一天閱讀《大般若經》的過程中,大徹大悟。 

而太虛難得的是,有了這樣的開悟,他本可以從此走上「超俗入真」之路,但他卻反向而行,「迴真向俗」,要以佛學救世,並且實踐他「中國佛教亦須經過革命」的宏願。 

他接續楊仁山辦祗洹精舍的風氣,持續佛學研究;創辦武昌佛學院,帶動佛教舉辦僧學的風氣;創立「世界佛教聯合會」,首開佛僧去歐美弘法的紀錄。 

太虛有許多弟子,法尊、慈航都是。印順法師也是。 

太虛大師讓我看到:一個已經度過生死之河的人,重新回到水裡,力挽狂瀾的力量。 

歐陽竟無,比太虛大師略為年長,大十八歲。 

他也是幼年喪父,家境清寒。但他幸運的是有一位叔父引領他求學,博覽經史子集,旁及天文數學。 

清廷甲午戰敗後,歐陽竟無在朋友的引介下,研讀《大乘起信論》、《楞嚴經》,步入佛學,從此決心以佛法來救治社會。 

他一生孤苦,接連遭逢母、姊、子、女等親人死別之痛,因而自述「悲而後有學,憤而後有學,無可奈何而後有學,救亡圖存而後有學」。 

歐陽竟無因為在祗洹精舍就學過,楊仁山去世時,把金陵刻經處的編校工作咐囑於他。後來國民革命軍攻南京,歐陽竟無在危城中艱苦守護經坊四十天,使經版一無損失。 

歐陽竟無不只奔走各方募資刻印經書,也在蔡元培、梁啟超、章太炎等人協助下成立支那內學院,與太虛大師所辦的武昌佛學院齊名,對近代中國佛教有著重大的影響。 

歐陽竟無最讓我嚮往的,是梁啟超聽他講唯識學的評語:「聽歐陽竟無講唯識,始知有真佛學。」 

後文將提到的呂澂,是歐陽竟無的傳人。 

歐陽竟無,讓我看到一個人力撐巨石,卻仍然手不釋卷的豪氣。 

虛雲大師的一生都是傳奇。 

早年家裡一直阻撓他出家,他逃家兩次,到十九歲終於落髮為僧,進入山裡苦行十四年。接著他遇見善知識,指點他苦行近於外道,這才走上真正依據佛法修行之路。 

他參訪各地,不只行遍中國,進入西藏,還翻越喜馬拉雅山,到不丹、印度、斯里蘭卡、緬甸等地。 

五十六歲那一年,虛雲要去揚州高旻寺參與打十二個禪七的職事,途中不慎落入長江,差點送命,結果傷後無法擔任職事,只能參加禪七。 

但也在這次禪七中,虛雲徹悟,出家三十七年後,終於明心見性。他悟後作偈:「燙著手,打碎杯,家破人亡語難開。春到花香處處秀,山河大地是如來。」從此他的修行又是另一番境界。 

太虛著眼推動的是整體僧伽制度的革新,而虛雲則是聚焦在自己親自住持的寺廟進行該有的重建和整頓,掃除當時寺廟迎合世俗的陋習,同時進行傳戒、參禪、講經,以正統佛法來培養弟子。 

而虛雲最特別的是:他一人兼了禪宗五門法脈,所以是不折不扣的禪宗大師。 

讀虛雲大師談參禪的文字,他簡潔有力的言語躍然紙上,完全可以體會何謂「當頭棒喝」。虛雲大師還有個傳奇,就是他到一百二十歲才圓寂。這還包括他在文革時曾經遭受紅衛兵四次毒打的經過。 

虛雲大師展現的是一種在八方風雨中,衣帶不沾漬污的功力。 

弘一大師生於一八八〇年。他的生平,大家耳熟能詳。 

他前半生的風花雪月,造成他出家後對自己修行的要求也異於一般。他出家之後,「不收徒眾,不作住持,不登高座」,並且總是芒鞋破衲,飲食、起居上也是極其刻苦。中文「嚴以律己」,用在弘一身上是最好的例子。 

出家人本來勿須用「風骨」來形容,但是看豐子愷等人和弘一大師的來往,看他孑然獨行的身影,總不能不想到這兩個字。 

偏偏這位看來行事最不近人情的弘一大師,我相信應該也是現代佛法十人裡最為人熟知的一位。因為他廣結善緣,為人書寫的偈語、對聯。 

弘一在出家後,本來準備拋棄一切文藝舊業,但接受了書寫佛語來為求字人種下淨因的建議,重新提筆,也因而有了自己弘法的無上利器。 

今天中文世界裡的人,無論是否學佛,總難免接觸、看過弘一大師留下或者與佛法直接相關,或者間接有關的偈語、對聯。 

我自己每隔幾年就會看到他寫的一句話要,背誦一陣。像最近,就是他的「一生求佛智,精進無異念」。太虛大師對弘一大師的讚嘆是:「以教印心,以律嚴身,內外清淨,菩提之因。」 

弘一大師有律宗第十一代世祖之美譽。 

我看他的身影,像是單衣走在冷洌的風雪中,手中卻提了一個始終要給人引路的燈籠。 

弘一大師獨來獨往,卻說有一個佩服的人,甚至親自寫信給他,說「願廁弟子之列」。 

這人就是印光大師。 

印光生於一八六一年,早年也有兩次逃家出家的紀錄;但和弘一不同的是,印光有淨土宗第十三代祖師之稱。 

和弘一相同的是,印光也不喜攀緣結交,不求名聞利養,始終韜光養晦,並且一生沒為人剃度出家,也沒有名定的弟子傳人。 

印光大師相信念佛往生淨土法門,是「一法圓賅萬行,普攝群機」,所以一生專志念佛法門,開示常說的話就是「但將一個死字,貼到額頭上,掛到眉毛上」。 

但這麼一個但求與世遠離,把修行純粹到極點的人,卻並不是與世隔絕。 

一九二三年,江蘇省提出要以寺廟興學的政策,當時六十多歲的印光大師就為了保教護寺,不遺餘力地奔走呼籲,扭轉危機。 

並且,他一生省吃儉用,信眾給他的奉養,全都用來賑濟飢民,或印製佛書流通。 

印光大師八十歲圓寂之時,實證「念佛見佛,決定生西」。 

印光大師顯示的是精誠所至,開山鑿石的力量。 

圓瑛大師生於一八七八年,略長於太虛。 

圓瑛和太虛曾經惺惺相惜,義結金蘭。兩人雖然都有志於對當時的佛教進行改革,可後來步伐不同。太虛主張銳進改革,而圓瑛則主張緩和革新。 

不過這絕不是說圓瑛的行動比較少。 

民國建立後,兩次所謂「廟產興學」的風波,都因為圓瑛在其中扮演關鍵性角色而度過危機。 

一九二〇年代,圓瑛就到東南亞各國弘法,還曾來過臺灣。 

一九三〇年代,對日抗戰期間,圓瑛擔任中國佛教會災區救護團團長,組織僧侶救護隊,輾轉於各地工作,也再赴東南亞各國募款以助抗日,回上海後還一度被日本憲兵隊逮捕。 

圓瑛大師博覽群經,禪淨雙修,沒有門戶之見,自稱「初學禪宗,後則兼修凈土,深知禪凈同功」,尤其對《楞嚴經》的修證與講解有獨到之處,有近代僧眾講《楞嚴經》第一人之稱。 

圓瑛大師顯示的是穩定前行,無所動搖的力量。 

呂澂生於一八九六年,是歐陽竟無的弟子。 

一九一一年,當歐陽竟無擔任金陵刻經處編校出版工作時,當時就讀南京民國大學就讀經濟系的呂澂常去購買佛書,因而結緣。後來呂澂退學之後,一度去歐陽竟無開設的研究部研讀佛法,再去日本短暫研讀美學後,回國擔任教職。 

一九一八年,呂澂受歐陽竟無之邀,協助創辦支那內學院,從此遠離世俗,專心於佛學研究與教學。到支那內學院正式創立,歐陽竟無擔任校長,呂澂擔任學務主任,與當時太虛大師所創辦的武昌佛學院,形成為兩大佛教教育中心。 

歐陽竟無對楊仁山執弟子之禮,呂澂又是歐陽竟無的弟子,三代薪火相傳,不只是佳話,也是時代明炬。 

呂澂從此一直陪伴歐陽竟無,除了度過北伐軍占領內學院的危機,抗戰時期還把內學院藏書與資料遷移到四川。歐陽竟無去世後,呂澂繼任院長。直到中共取得政權後,一九五二年內學院才走入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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