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僅僅只是一個胖子》:天知道,不敢面對自己身體的不只是女人,還有我這個胖子

作者:蔡培元 / 文章分享來源: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發現我的身體

 

       葛羅莉亞.史坦能在《內在革命》一書中提到一段她自己的經驗。她說,「走在擁擠的東京街上,我突然發覺自己感到安全而愉快;處在一個如此不同於美國的國家裡而有這樣的感覺,實在非比尋常。後來我瞭解到了它的根本原因:生平第一次我比街上大部分的男人還高。」這個因為比男人高所帶來的經驗,是讓她自己感到安全而愉快。這是一種身體經驗,是一種藏在身體裡的自我感。這是她身為女人的經驗。透過她的描述,我也想到我的經驗。

 

       走在游泳池畔邊,我突然發覺自己感到羞愧與不安。在這個大部分人都只穿著泳裝的場所,我覺得我是如此與眾不同而吸引其他人的目光。我知道這個原因是,我比其他大部分的人要來的胖,而且是在只穿著游泳褲的情況下,我的身體與眾不同的地方是如此明顯。這樣因為胖帶來的不同所吸引的是那些個好奇、厭惡、嘲笑的眼光,所以讓我感到羞愧與不安。

 

我不喜歡拍照

 

       整理照片時,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小時候雖然照像是一件不方便的事,但是為了留下記憶,還是想盡各種方式拍下來。所以家裡有許多小時候的黑白照片,因為小孩子太可愛啦。

 

       國小時的照片也挺多,那時傻瓜相機已經出現,只是底片以及沖印費用都還是一筆負擔。國小同學裡有那種家境比較好的,就會隨身攜帶傻瓜相機,當時還會很高興的要大家一起拍照。所以國小時候的照片比較多,而且大概都是那種歡樂時候的照片。到了國中,因為導師帶我們到台灣各地去旅遊,那時我還算是一個「勻稱」的胖子,拍照起來還不會太難看,所以我還是很喜歡拍照的。在我的照片裡,國中時期的照片應該是看起來最快樂的。

 

       高中開始我變得不喜歡拍照。因為拍照所顯現出來的,是我身體的樣子。當我看相片時,是讓我變成那個照相機的鏡頭來看自己,我對自己身體的樣子不滿意,我不願意這樣連我自己都不願意欣賞的自己變成可以流傳的「證據」,所以我變成不喜歡拍照。

 

       從高中開始我的照片就變得很少,有的照片大概有幾類。有的是站在邊邊,讓人比較難注意到的;有的是站在大家的後面,把我的身體擋起來,只有看到一顆頭;不然就是朋友從旁邊偷拍的。讓我印象深刻的有幾張照片。

 

       我記得大學時期有一張照片,是當時我們社團辦營隊我在解釋我們接下來要去訪調的路線以及相關注意事項,趁我在解釋時朋友從側邊拍的。這張照片剛好可以將那個「不修邊幅的胖子」【註1的樣子一覽無遺,這張照片沖洗出來後也讓大家拿來當作「奇聞共欣賞」。這是讓我覺得很「丟臉」的一件事。

 

       另外一張是剛考完大學我跟一個同學騎車到墾丁去玩,我們在佳樂水的步道走,他從我背後拍照,這張照片的角度等於是看到我背後的樣子。一方面這幾乎是我很少看到自己的角度,另一方面從背後看我的樣子還真是不好看,所以這張照片一直被我藏在最下面。而大部分的團體照我都是在最後面,然後在兩個人的肩膀中間出現一顆我的頭。一方面也是因為我體型龐大,拍照時我都自己乖乖的排到最後面去,才不會擋住其他人。另一方面,這樣剛好可以擋住我的身體,不會在相片中被看見。

 

       一直到交了女朋友,我這個不喜歡/不願意拍照的習慣受到了挑戰。一般來說情侶們總是喜歡在各種時候拍照留下來當紀念,因為我的不願意,雖然我們一起去過很多地方,卻沒有留下什麼可以用來說故事的照片。淑英一直抱怨說她都沒有什麼我們一起拍的照片可以拿給朋友看,每次看到其他朋友秀出那些相片時她就非常羨慕。有一次我們又準備要到某個地方遊玩,出發前她準備相機說這一次我們要拍一些照片回來,我當然照例說,「妳可以拍景色,我也可以幫妳拍,可是不要拍我就好了。」她一直追問我為什麼不喜歡拍照?我說,「因為拍起來不好看。」她說了一句:「你不是不喜歡拍照,你根本是不喜歡自己。」

 

       不喜歡自己?沒有啊,可是……不過,好像真的是這樣耶。過去我一直在躲避那個要面對自己身體的時刻,但是這個「不喜歡自己」的指控,卻逼我必得要去重新思考那個我如何看待身體的問題。我躲避了我如何看我的身體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對自己的忽略。我不敢好好看我的身體,顯示出的是我連認識自己都還沒有,要怎麼喜歡自己、愛自己?這個逼迫讓我重新「發現」了我的身體、重新面對我的身體。

「為什麼培元不用穿胸罩?」

另一個曾經讓我想過我的身體的經驗,則是直接被點名當成示範。

 

       在我中央大學大一升大二的那年暑假,全國學生運動聯盟為了讓訓練各個學校裡的學運社團新生代,特別辦了一個「萬金石核能電廠訪調營」,在核一、核二所在的萬里、金山、石門地區進行有關當地居民對於核能電廠就在附近的觀感以及對核能發電的態度調查。這個營隊總共有七天,前兩天安排一些相關的課程,之後則是安排掃街,到各街戶去做隨機的訪調。每天晚上還要針對當天訪調的內容進行整理與討論,忙得不亦樂乎。

 

       這個營隊除了讓我對訪調的內容(包括當地的生活形態、當地人對核能發電的看法、當地過去的歷史如二二八及正好碰到的中元節)、訪調的方法更深入理解外,讓我學習更多的則是學運社團裡/間的組織運作以及那些可以被討論的議題應該被談論的方式。那是一種「政治正確」的學習。

 

       當時女性主義應該算是一個在學運圈裡方興未艾的議題,各校陸續成立女性研究社團,而在一般聚會的場合裡這樣的議題都會被提及。在那個營隊裡有一些自由時間,主要是要讓每個學校社團間可以相互認識聯誼,以提升組織間議題合作的可能。有一次聊到了當時各校如何在校園裡推有關女性的議題,大家交換了有關女生宿舍門禁的意見,另外又談到有關女性的身體。

 

       當時有關女性身體「我的身體我決定」的談論是很重要的論述,包括女性被要求穿內衣這件事,都有另一種論述。有一個外校女同學談到自己對於穿著胸罩的不愉快經驗,她認為,要求女性穿內衣的焦慮來自於男性對將女人當作自己私密的財產,而自己私密財產的樣子當然不能隨便讓人看到。所以即使穿著胸罩是不舒服的,到後來女人也會要求自己要穿,不論自己的乳房大小。

 

       有人問到內衣可以防止變形,她說,「那這樣應該是功能性的穿著,所以只要那些有變形可能的人都應該要穿。可是只要是女人,不管乳房多大,甚至是平胸的都會被要求穿,所以『防止變形』的這種說法根本就是騙人的。不然那些胸部大的男人,為了防止變形應該也要穿胸罩才對。不然培元的胸部那麼大,為什麼他不用穿胸罩?」

 

       當時我當然是一陣困窘,因為我的身體被注意到了,而且我感覺是用一種被「撕開衣服」的方式被談論。但是這個談話也讓我想到我的身體。

 

       首先,我們只是要求女人要對於突出的身體部分要穿上可以遮擋的內衣,甚至還要跟著制訂罩杯這種分類大小的機制,然後還要美其名防止女人下垂、外擴,甚至透過內衣來讓尺寸變大。那為什麼男人沒有所謂的「陰莖罩」?我們應該設計附有各種尺寸陰莖罩的內褲供男人選擇,女人在看男人時也可以根據此一尺寸作為基本資料。

 

       過去在談論女性的身體時,女性主義者提出鼓勵女性用鏡子看自己的陰部,主要是希望女性可以敢於觀看自己的身體,所以如果性是大家最不敢面對的,那觀看自己的陰部就是「驅邪除魅」的開始。這樣面對自己身體的主張,對我這個剛剛進入閱讀女性主義的人是新奇的,所以我總是用同樣的方式鼓勵身邊的女性友人,好像我已經對我自己的身體非常熟悉一般。

 

       天知道,不敢面對自己身體的不只是女人,還有我這個胖子。我也不是沒碰過有人談論我的胸部(身邊一些熟識的女性朋友想到時就會來一句:我覺得你的至少有A罩杯耶),但是我還沒有經過那個觀看自己身體的過程,也讓我對這樣的談論並不自在。於是,我要找到那樣自在的自己,我必得要面對我的身體,我必得要「驅邪除魅」,必得要重新「發現」自己的身體。

 

被監視的身體

 

       每次進電梯時,我都會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特別是人多的時候。當電梯即將要擠滿人時,後面進來的人都會擔心是不是會超重,電梯會不會叫。如果當時我是在電梯外面,通常我會直接放棄。如果當時我是在電梯裡面,總會感覺會有人看著我,好像我占了別人的名額。看看電梯裡的標示:載重十二人,限重八百公斤。也就是說每個人平均只能有六十六.六七公斤,所以我占了兩個人的名額,在他們的正常預設之外。這個「占了別人的名額」的想像,讓我每每在電梯裡就有那種被監視的疑慮。

 

       電視上的健美選手正展示著苦練多時的倒三角形身材,全身肌肉線條緊繃,沒有一絲贅肉。這是人類身材的極致表現。不那麼極致,那電視上的藝人們總是有著一個基本的身材模樣,這種透過傳播來建立的身體意象,會形成一種內化在每個人內裡的理想體型,如果客觀的體型與內化的理想體型差距過大時,就會出現批評與低自尊的現象【註2。而我這個正三角形的身材與理想的體型正好呈現了顛倒的樣子,所以我接受著來自於外在言語的批評及批評的眼光,

 

       同時這些批評為了有效果,也認為我應該要為這樣的狀況接受批評並有著低自尊。這是我的身體被監視的後果。因為我是超出常規的,我是違反規則的,所以我必須要接受監控。這種被監視的感覺常常就在日常生活中一句:「該減肥了,不然你會怎樣怎樣」、或是「不要再吃了,不然會肥死。」、或「唉呀,最近又變胖了」的時候出現。因為太多人對於「胖」、對於「吃」進行著自我監控,同時也用同樣的一套標準監視著其他人。

 

       對於身體的改造,則是永不停止的人類「文明病」。因為科技的發明讓更多的改變變得可能,所以我們要變白、我們要變苗條、我們要頭髮多、我們要性器官大……愈來愈多的細部改造,讓身體改造的慾望可以無窮盡的滿足與擴大,然後變成身體改造的焦慮。而這個焦慮的擴大也觸及:怎麼樣的身體值得/應該被改造?而胖子的身體永遠是一個值得被改造的話題,所以我們總會看到有哪些藥物又被發明出來為了減重、有哪些方法可以讓妳/你快速減重、有哪些人又成功減了多少重量……,這種要改造胖子身體的慾望轉變成全面性的對胖子的監控,以便在需要時讓胖子現身。

 

       所以「老大哥」正監視著我這個胖子,我變成「全民公敵」下那個無時無刻不被監看的人。在這種被監視的氛圍下,被召喚出現的卻是我的身體。因為不論是同意了那樣的監視,或是要發展抵抗的眼光,我都必須要去檢視這個值得監視的我的身體,重新「發現」我的身體。

 

註釋

[1] 參考第一章我對中央大學時期的自己的形容。

[2] Grogan, Sarah著,黎士鳴譯,《身體意象》(台北:弘智文化,二〇〇一)。

 

【書籍資料】

我僅僅只是一個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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