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過去兩百多年來,有一幅畫始終令人感到困惑,引發諸多揣測,畫中只見一位身穿亞麻披風的毛利人拿著一隻龍蝦與一位穿著紳士服裝的歐洲人交換他手裡的一塊布。
這幅畫是由約瑟夫.班克斯(Joseph Banks)於一七七一年帶到英格蘭去的,他是個曾搭乘過詹姆斯.庫克船長(Captain James Cook)的奮進號(Endeavour)的科學家,該幅畫作如今已經成為一個重要圖像。它象徵著原住民與西方人的初次邂逅,因為深具渲染力,儘管作者不詳,但多年來曾一再被複製。班克斯去世後,該畫曾先後由大英博物館與大英圖書館持有,在收藏品清單裡,它只被簡單地記載為「主祭者的畫家」(The Artist of the Chief Mourner),只因它的作者與另一幅奇怪而引人注意的水彩畫是同一個人。
後來,謎底揭曉了。據約瑟夫.班克斯的傳記作者哈洛德.卡特(Harold Carter)所言,他在班克斯的遺物裡找到一封寫於一八一二年十二月的信,其中有這麼一段文字:
⋯⋯從大溪地跟我一起過來的印地安人圖帕伊亞學會一種還挺聰明的作畫方式,所有野蠻人共有的諷刺天分讓他得以為我做了一幅諷刺畫,在畫裡我手持一根釘子,要把它交給一位賣龍蝦給我的印地安人,但是我的另一隻手緊抓龍蝦,死也不肯把釘子放掉,除非我已經獲得而且緊抓住我買到的東西 ⋯⋯
四十三年的時間過去了,班克斯已經忘記當初他拿來換龍蝦的是一塊布,而非釘子。儘管如此,顯然所謂「主祭者的畫家」就是跟著庫克船長一起離開大溪地的非凡波里尼西亞人,在歐洲人與毛利人初次接觸,危機四伏的過程中,他扮演了中介者的角色。
他叫作圖帕伊亞。
圖帕伊亞是個很有天分的語言學家,也是懂得耍手段的政客,我們大可以稱他為十八世紀大溪地的馬基維利(Machiavelli)。一七六七年六月,當第一艘歐洲船艦海豚號(HMS Dolphin)抵達大溪地時,圖帕伊亞成為大溪地的首席外交官。到了一七六九年四月,奮進號在大溪地下錨時,他仍扮演同樣的角色,後來他也搭上奮進號,跟著一起離開。
他不害怕——波里尼西亞人從來不怕航海。接下來的兩百年,數以千計的波里尼西亞人也以一樣的自信與勇氣登上歐洲船艦,與英國水手和美國捕鯨人一起並肩工作。不過,圖帕伊亞有其特別之處,因為在他祖國的文化中,他是位領航長,對天文學與航海術都很有一套,也是太平洋的地理專家。平時他總是把自己特有的知識深藏心裡,除了他自己選擇的那一群人,不向其他任何人透露。但是,因為流亡在外⋯⋯也因為幾乎遭敵人捕獲而被獻祭⋯⋯他願意與人分享他的神奇學識。
然而,儘管圖帕伊亞如此慷慨、有才華,在廣為人知的庫克船長傳奇故事裡,他卻未曾佔有一席之地。這主要是因為在船隻返鄉的七個月以前,他便由於壞血症的併發症去世了。人一旦去世,他的諸多成就也很容易遭人遺忘——的確,如果故事裡面沒有圖帕伊亞這個人,歐洲人的成就也會顯得更為了不起。毛利人把圖帕伊亞奉為這趟航程的「海軍上將」,這有可能讓庫克船長感到憤慨。還有,圖帕伊亞從紐西蘭各個部落酋長所收到的神聖禮物,看來在對各國君主與博物館進行報告時,也非常重要。圖帕伊亞之所以該被遺忘的另一個要因在於,庫克船長曾經獲得皇家學會(Royal Society)贈勳理由居然是他沒有任何一個手下死於壞血症,而這被視為偉大成就!
這位大溪地人在奮進號的成功航程中曾有過那麼多貢獻,但卻沒獲得認可,也未曾有人為其立傳,上述幾點可說是一部分原因。波里尼西亞人的歷史以口耳相傳,所以我們對於十八世紀太平洋地區的了解都來自於歐洲人的日記、遊記、航海日誌以及回憶錄,而且為了讓自己的說法較為圓滿,他們的話都有所偏頗。然而,近來因為民俗學家與人類學家開始注意波里尼西亞的神話與回憶錄,我們對於當時的太平洋也有了更多的了解。藉著參考這一種新穎而豐富的文獻,還有那些曾在陸地上與圖帕伊亞相處過,或曾與他在海上一起航行的人所寫的遊記與回憶錄,我們至少可以說說關於這個「非凡天才人物」的故事。
第一章 傳奇的開始
從誕生的那一刻開始,圖帕伊亞的生命可說是前途未卜。在他的故鄉賴阿特阿島(Raiatea),殺嬰是常見之事,理由之一在於人口過多,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社會壓力所致。父親也許不想要認可他的孩子。從酋長的繼承人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統治者地位就變成了兒子的攝政王,他自身已不再是「ari’i」(酋長),所以他有可能就此下令把孩子悶死。
然而,等到圖帕伊亞哭出第一聲之後,他就安全了。事實上,他被照顧得很好。因為我們對波里尼西亞的社會已更為了解,再加上諸如圖帕伊亞身上的刺青圖樣等細節,我們也可以得知他出生於哪一個階級,這意味著我們可以明確地想像他早年的生活是怎麼一回事。當時的新生兒具有極其神聖的地位,有一段時間除了圖帕伊
亞的母親,誰也不能抱他。她先用蒸氣浴把自己洗淨,然後在河水裡浸泡一下,接著才把嬰兒拿給父親看,父親在聖堂(marae)送禮物給他,承認父子關係,接著由一位祭司把臍帶埋起來,並且朗誦合宜的禱辭。接下來,圖帕伊亞的母親會把自己隔離,因為她已經感染了嬰兒的聖潔。任何他所碰過的東西也一樣變得很危險。被他擦肩而過的灌木叢也必須砍掉。
這一連串礙事的禁忌必須透過一連串褻瀆嬰兒的儀式才能免除掉,也就是說,為了要讓他變成「noa」(普通人),他們必須實施一連串叫作「amo’a」(除聖)的儀式。幾個月過後,他父親才能夠抱他,再過一段時間圖帕伊亞才被帶到叔伯舅舅面前,接下來才是其他家人。最後,他的兩手手肘內側都會被紋上一種特別圖案的刺青,就此宣稱他已成凡人,可以開始玩耍,試著認識這個世界。
所謂的世界包括海洋。圖帕伊亞在學會走路前就會游泳了。到了五歲,他已經聽過許多壯闊航程的故事,不只讓他覺得有趣,也讓他初次認識航海這個神祕的領域。接下來,不到一年他就被帶上船,學會海洋不只是一個廣袤無垠、沒有固定形體的水世界,偶爾有珊瑚礁或島嶼出現,而是由一條條適合航行的明確航道構成的網絡。很快的,他就已經搞懂在每條航道上一天平均可以航行多遠的距離,也可以辨認出薄暮時分在天空飛翔,尋找海岸的各種海鳥。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他也學會了海流與潮汐的模式,吸收了大量的星象知識。他熟知各種能夠指引方向的星星與星座,對他而言,「Matari’i」(卯宿星團)、「Ana muri」(畢宿大星)、「Ana mua」(心大星)與「Te matau o Maui」(天蠍星座的尾勾)就跟朋友一樣熟悉。他也是個捕魚的專家,有辦法預測風向與天候的改變,還有兩者如何影響魚群的聚集以及魚卵的孵化。
在家時,年幼的圖帕伊亞與玩伴衝浪摔角,練習箭術這種最為尊貴的運動,並且用一種類似鐵頭木棍的棒子練習打鬥。同時,透過觀察與幫助木匠、獨木舟匠,他學會了各種傳統技藝——年紀稍長後也開始協助祭司。被挑選出來去上學的,是少數傑出的男孩,他們聰明高大,外表毫無缺陷,機敏而步履穩健,而且出身世家,那叫作「fare ‘aira’a upu」的學校是由身兼祭司身分的老師主持,圖帕伊亞就是學員之一。
他讀書的地方,是整個波里尼西亞地區最大的聖堂塔普塔普特阿(Taputapuatea),就位於賴阿特阿島南端的歐波亞海灘(Opoa)。藉由死記還有大家一起朗誦與歌唱的方式,他與同學們學會了歷史、地理與天文學。圖帕伊亞是個出色的學生,「因為天生好問,很早就顯得與眾不同」,至少第一批傳教士所聽到的說法是這樣。當他的靈力獲得認可後,學校開始把神聖的知識與儀式傳授給他,他學會了朗誦古代禱辭,連一個音節都不會出錯。他註定要成為被稱為「tahua」的祭司,常常跟賦予他大量天分的神祇溝通,而他的專長是向來備受重視的航海藝術。
等到圖帕伊亞十二歲時,他必須參加更多的儀式,包括「tatau」(紋身)與「tehe」(成年禮)。在第一種儀式裡,某位薪水很高的紋身師傅先用焦炭在他身上畫出圖案,然後用一根上面帶著尖銳鳥骨的棒子按圖戳刺他的皮膚,接著用桐樹燒出來的煤灰在傷口上染色。因為這儀式十分疼痛,紋身必須採取漸進的方式。假以時日,他的屁股會整片都變成黑的,而各種美麗的圖案則是紋在雙腿、雙臂、雙腳、髖部與軀幹上,不過頸部與臉部絕不能有圖紋。第二個儀式則為成年禮,另一個專家會用鯊齒做成的刀片幫圖帕伊亞割包皮,在傷口上撒灰止血。這意味著他獲准去探索異性的世界,好好享受了。
到了青少年時期的某個時刻,圖帕伊亞必須到一個叫作「arioi」(艾瑞歐伊)的組織去當三年學徒。「艾瑞歐伊」是一個由巡迴各地演出的藝術家與藝人所組成的行會,歷史悠久,當時正是它發展最為蓬勃的時刻,與歐洲的文藝復興類似。儘管任何人都能申請加入艾瑞歐伊,但獲准入會的人都是臉蛋好看,身形優美,聰明而且有表演、演說與演戲才能的人。他們也都是熱情的愛人,除了不准亂倫之外,談起戀愛來百無禁忌——而且依規定他們生的嬰兒都必須被處死,因為只有位階最高的艾瑞歐伊成員才准許養兒育女。低階成員若想要保住嬰兒的命,就得被逐出艾瑞歐伊。
圖帕伊亞獲准成為「taputu」(塔普圖)——艾瑞歐伊的第三級成員。識別這類成員的方式,是藉由他們身上一種從脊骨底部往外散開的線形圖紋,沿著髖部往外擴散彎曲,然後線條又在背部較窄處會合,這讓他獲准穿戴腰帶、花環,把有甜味的薑葉編成冠冕來戴。接著,在艾瑞歐伊幫他舉行一個入會的歡迎活動之後,他就開啟了自己的航程,就像父親與祖父過去所做的,開始扮演領航員的角色。
還在當學徒時,圖帕伊亞就學會了怎樣把航海日誌記在腦海裡,各種細節包括經過哪些航道、風向的模式與海象等等,都一清二楚,因此他才能在腦海裡回顧航程,知道自己出發的地方在哪裡。對於來自歐洲的領航員而言,這是一種叫作航位推測法(dead reckoning)的傑出技能。他不只非常清楚自己的出發地點在哪裡,被他背下來的東西還包括目標的方位,還有能夠把他帶往目標的航道細節——即便他不曾去過自己要去的地方。此刻,他開始用實際的經驗來磨練習得的技巧,他所做的事包括觀察海洋的波浪,透過海流與風被阻絕的情況來感應雙眼看不到的島嶼,利用投射在雲底的綠色湖影來察覺遠處的潟湖,藉由海水顏色的細微變化得知珊瑚礁就在附近,並且注意海藻的漂蕩模式與海鳥的飛行路線,這些都有助於他掌握航程。他並不掌舵、划槳或揚帆,也不維修獨木舟或者監督船上的載貨空間以及補給物的配給狀況。他的唯一職責很重要,就是為獨木舟領航。
身為觀星領航員,圖帕伊亞也被當成英雄,眉間的兩道深紋變成他的特色,還有眼神總是看來冷漠茫然,那是因為他必須長時間盯著遠方的地平線。高大的他背部挺直,外表威風凜凜,穿著飄逸的純白長袍,他本來很有可能是個令人害怕的人物。然而,像他這類觀星領航員卻都不專橫,特別是那些性喜享樂的艾瑞歐伊成員。他們對自己的地位很有信心,神態輕鬆,總是談笑風生,外向而客氣,很受小孩歡迎,因為他們都會講一些精彩的故事。
如果圖帕伊亞後來成為自大傲慢的人,那也是因為生活所迫。
圖帕伊亞這一類領航員所承繼的,是一個悠久而了不起的傳統。他們的遠祖來自於東南亞群島的厲害水手,在距離他們三千多年前突然駕船闖入西太平洋,在斐濟的諸島定居。大概在公元前一千年,他們在東加與薩摩亞兩地殖民,在當地發展出波里尼西亞的語言與文化。一千五百年就這樣過去了,之後,也許是因為人口過剩或者是戰爭的壓力所致,也可能只是天生熱愛冒險的刺激感,男男女女紛紛揚帆離開這兩個發源地,穿越廣袤的太平洋,像他們那樣大範圍的探險活動,可說是史無前例。
之所以能夠有這樣的成就,是因為他們把雙體舟發展成一種很穩固的船隻,能夠載運很重的植物、動物、補給品與人員。這種優雅的大船所到之處最遠包括東邊的復活島(Rapa Nui),而且也很可能曾在南美洲登岸,甜薯(kumara)的幼苗若非他們帶過去的,就是從南美被他們帶回波里尼西亞。當時地中海的水手也才剛開始試用縱帆(fore-and-aft sail),波里尼西亞人的獨木舟卻已經以大三角帆
(lateen)為動力來源,完成前往夏威夷四千公里的艱難航程,然後又克服海洋橫流、赤道無風帶與逆向的信風,返抵家鄉。在哥倫布、麥哲倫與德瑞克(Drake)等人的航海時代來臨的兩百年前,波里尼西亞人已經有辦法穿越怒濤洶湧的三千公里海域,抵達遙遠的南邊,發現崇山峻嶺與海灣深邃的紐西蘭諸島。
賴阿特阿島歐波亞海灘的塔普塔普特阿聖堂成為一個能夠連結許多航道網絡的交通樞紐,斐濟、東加、薩摩亞與馬克薩斯(Marquesas)諸島都在網絡裡。有些人會在那裡做點交易,特別是像大溪地這種高山很多、土地肥沃的島,還有像北庫克群島(northern Cooks)與土阿莫土群島(Tuamotus)這種地勢平坦、但幾乎無法種植的珊瑚島之間的交易。人們從珊瑚島把珍珠運過去,此外更驚人的是,還有大大小小的鐵釘,這種交易大概始於荷蘭船艦非洲號(African Galley)於一七二二年在土阿莫土群島發生船難後,當時殘骸都被拆掉,以便把鐵製品取下。他們拿那些東西與有高山的群島交換麵包果、芋頭、山藥、芭蕉、桑樹樹皮布以及可以用來幫土窯加熱的火山岩。
北庫克群島裡面的馬尼希基島(Manihiki)出口的珍珠殼可以用於神聖的儀式。東加島則是因為出產熱帶鸚鵡,所以能輸出牠們頭上珍貴的紅色羽毛。
此外,賴阿特阿還出口無形的東西,那就是宗教。
所有大溪地人都篤信宗教,即使是最為世俗化的活動,也要聽從一些神明的旨意,但是在圖帕伊亞的時代,最興盛的宗教活動則是敬拜一種名為「歐羅」(Oro)的戰神。崇拜歐羅的文化就是源起於歐波亞海灘的塔普塔普特阿聖堂,然後才由搭乘壯觀船隻的艾瑞歐伊組織成員,從賴阿特阿島往其他島嶼散播出去,船隊宛如色彩鮮豔的鳥群。他們的雙體舟稱為「pahi」,優雅的船帆高窄彎曲,頂端掛著一面用信天翁羽毛編成的長長旗幡,迎風飄蕩,船帆是草蓆材質,遠高於船桅本身。船隊由塔普塔普特阿聖堂的獨木舟帶頭,儘管船上帶著一幅歐羅的聖像,傳教是他們的使命,但活動卻有一種節慶的氛圍。船殼之間的平台上擠滿了盛裝打扮的男男女女,臉上都塗著胭脂,漂亮的身體因為塗著香油而閃閃發光,頭上與胸前都戴著用花葉編成的花環,芬芳無比。圖帕伊亞或其他領航員為塔普塔普特阿聖堂的獨木舟領航,安全登陸後,艾瑞歐伊的首領從船尾的茅草小屋走出來。霎時間,鯊魚皮鼓的鼓聲大作,尖銳的鼻笛笛音陣
陣響起,許多人載歌載舞。弧形船頭在灘頭一現身,活潑的人群就跳上岸,四處立刻變得五彩繽紛,騷動鼓譟,經過長久的航程後大家都餓壞了。
他們像一群蝗蟲壓境,但卻受到熱烈歡迎。當地村民傾巢而出,衝出來與他們見面,然後趕搭他們稱為「fare arioi」的大棚子,用於舉辦即將來臨的宴席與娛樂節目。艾瑞歐伊的成員先把歐羅的神像請到當地的聖堂,託人妥善保管,接著在隱蔽蔭涼的池子裡沐浴,為身體上油,好好打扮,穿上華服。然後所有人都聚集在棚子裡,艾瑞歐伊的首領為當地酋長獻上好禮(一定會有一隻肥美的豬),酋長也給予回禮,像是大塊的染色桑樹布料(艾瑞歐伊的女性成員把這種布大量地纏繞在身上,有時會因為布匹過重而暈倒)。隨後,豐富的饗宴上場,是竭盡當地資源籌辦的。一般來說,男女並不同席,女性也不准吃某些種類的魚和肉,但是每當艾瑞歐伊來訪,這些禁令就會暫時取消。等大家都吃飽喝足了,艾瑞歐伊就開始表演餘興節目,活動通常會持續一整晚,他們演出各種曲目,有鼓樂與歌唱表演,性感的舞蹈與帶有諷刺意味的喜劇。
每晚像這樣「盡興玩樂」了幾天後,艾瑞歐伊才離開。當地的果園與花園被一掃而空,酋長也暫時變窮了,但大家都對他讚譽有加。等到艾瑞歐伊再度光臨,還是會大受歡迎。他們必恭必敬地把歐羅的神像請到獨木舟上的專用船艙裡,又該是領航員上工的時候了。等到船隊安然返抵賴阿特阿島,眾人把神像請回聖堂後,他才返家,等待下次他的航海技術派得上用場時。
一七五七年,圖帕伊亞約莫三十歲,這種迷人的盛事成為過往雲煙。鄰近的波拉波拉島(Bora Bora)派戰士入侵賴阿特阿。在一場你死我活的激烈戰役中,圖帕伊亞的背部遭到用魟魚尾刺做成矛頭的高殺傷力長矛戳傷背部,就像十年後約瑟夫.班克斯所寫的,他被長矛直接刺穿胸腔,「那是他的國家製造的,矛頭裝著魟魚的尾骨」,長矛從接近胸骨的下方穿出。所幸圖帕伊亞設法逃離戰場,否則一定會被敵軍的祭司抓去獻祭。但他還是處於瀕死的狀態。
從人類開始打仗以來,胸廓的創傷原本就很常見,荷馬的《伊利亞德》(Iliad)就曾描述長矛穿刺胸膛的傷勢。傷者通常難逃一死,時至今日,胸廓的創傷仍被視為很嚴重的傷勢。許多傷者死於休克,倖存者必須入住加護病房。如果傷口會把空氣吸進去,就必須先把它封起來,以免肺部因為體外壓力而衰竭,倘若心臟遭到擠壓,還會立刻死亡。病人必須戴上氧氣罩,注射抗生素,以免感染。胸腔也得插管,藉以維持負壓狀態。必要的話,還得施以開胸手術來確認傷勢,修補心肺等重要器官。如果穿刺的部位在胸廓的低處,像圖帕伊亞那樣,胃部與肝臟也可能會受到牽連,橫膈膜也會受傷損。另一個併發症則是,因為鋸齒狀的矛頭很脆,他的傷口有可能受到碎片的感染。
朋友們把圖帕伊亞抬到負責包紮傷口的人那邊,他是另一種祭司。因為魟魚的尾刺有倒鉤,必須從胸前把矛頭拔出來,除了可能休克,他還要承受劇痛。他們必須把骯髒的碎片徹底洗淨移除,或者開刀拿出來,否則感染的風險很高。要不是圖帕伊亞身強體健,正值壯年,他也許會撐不過去。不過,接下來的數個月,除了在傷口敷上草藥外,還常常用乾淨的冷水清洗,他的復元狀況甚好,因此班克斯才會在一七六九年寫道,「手法像我看過的那些歐洲最厲害的外科醫生一樣,傷痕光滑而微小」。
圖帕伊亞被迫離開戰場後,戰局惡化。賴阿特阿的部隊被擊潰。被奉為「神聖酋長」的歐波亞海灘酋長遭俘,他的兒子(同時也是他的政治權力來源)被殺。許多賴阿特阿的島民逃離家鄉,祭司們竭盡全力延續歐羅的崇拜文化。他們複製了一尊歐羅的神像,託付給圖帕伊亞。他受命偷偷把神像帶上船,與神聖酋長的孫子莫阿(Maua)一起逃往大溪地。
此一任務看來千難萬難,因為聖堂裡主神的力量會轉移到新肖像上面,所以具有危險性。製造新神像的祭司以木棒為材質,把寬廣的一邊尾端削尖,有如繫繩栓的形狀。接著用一團凌亂的椰子纖維把那一根被稱為「to’o」的木頭緊緊綁住,在纖維上插著一排又一排紅色與黃色羽毛,直到插滿為止,因此這顏色鮮豔的神像才會被後來的傳教士稱為「插著羽毛的神」(feathered god)。再在神像外面裹上一層層桑樹皮料之後,被帶往塔普塔普特阿聖堂與主神的神像會合,許多祭司已經在那裡等候,他們必須先整晚禁食與祈禱。再必恭必敬地把偉大神像與新神像外面的東西脫掉,大祭司把新神像拿到手裡,將它的普通羽毛都換成主神像身上那些被稱為「noa」的神聖羽毛——那些羽毛因為多年來與神明密切相關,因此也變成了聖物。在歷經這段嚴肅的神力轉換過程之後,新舊神像又都被包裹起來,此刻新神像已經變得跟主神像一樣不可褻瀆,而且被交付到圖帕伊亞手裡。
被稱為「maro ura」、神聖地位第二高的圖騰也一併交給他,那是一條皇家纏腰布,是仿照大溪地所有男人穿戴的腰布,唯一不同之處在於,它跟新的神像一樣,上面也是布滿羽毛,原本寬大的尾端也削尖了。就任典禮上,新任最高酋長站在一顆聖石上,儀式的一部分就是要把這一條帶著羽毛的腰布纏在他赤裸的腰上。儘管此一儀式就相當於把王冠戴在歐洲君王的頭上,但其象徵意義卻遠勝於加冕,因為穿上皇家纏腰布之後,就算是肯定了神聖酋長與神明之間的直接關聯。
之所以說這一條皇家纏腰布很危險,是因為就任典禮前的準備工作。每次有一位新的神聖酋長就任,纏腰布就會變長一點,因為每次都得在寬大的那一端多縫上一片新的布(或者稱為垂片)。垂片的主要材質是上等的樹皮布,為了增加其強度,上面加了一層優質的堅韌亞麻,還打了一個個小洞。每一個洞裡都插著一小根光滑的羽毛,後面縫死後又把羽毛轉過來,與旁邊的那一根羽毛平整地排在一起,所以布的表面看來就像鳥身上的一整片羽毛。在戳第一個洞時,有人會被獻祭給歐羅。在縫第一根羽毛時,又獻祭了另一個人,使用的長針則是以人骨磨製出來,針也就此留在纏腰布裡面,沒拿出來。在把垂片加上去時,又獻祭了最後一個人。